零度以上(46)
许淑英不是无知,也不是命硬,当治疗费用像深不见底的无底洞一样摆在眼前,如果有钱有能力,谁也不会只在庙里的香炉插下一炷念想。
许淑英强硬了一辈子,最后依旧想体面地走,而不是耗尽家人最后一点积蓄。
老人家不想活了,万贺呈却做不到眼睁睁看她去死。
2014年初,许淑英肿瘤复发,那时万贺呈在导师公司实习,借此办了信用卡,透支了几万块出来,又托关系找了相对靠谱的民间借贷,还没毕业先背了一身债,才算捡回许淑英一条命。
许淑英醒来却不认可他,说自己白养他白教他了。
她说万贺呈是在做傻事。
万贺呈知道她的意思,所有需要花大力气去做、却回不了本、性价比极低的事,就是傻事。
可是许淑英攒了一辈子钱来培养他,没等到他回报就死掉了的话,培养他这件事算不算也变成了一件傻事。
都说女人感性,可许淑英才是万贺呈见过最“冷血”的人。
用肩去扛,用手去提,用脚去蹬,可以流汗流血却不能流泪,万贺呈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因为掉眼泪而被许淑英拉到墙角罚站,哭了就罚,再哭再罚。
许淑英对他说,这眼泪掉下来要是被别人看见,别人就会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
因为“冷血”,一个赶走自己亲儿子却养大别人家小孩儿的寡妇才从来没有被欺负过。
没有人敢欺负许淑英,也没有人敢欺负万贺呈。
刚上小学那会儿,没上过学前班也不影响考第一的万贺呈有段时间被人盯上了,小孩子打打闹闹说不上“恶”,但万贺呈被指着鼻子笑话没爸妈、书被撕烂、体育课被人抱摔、缝补过的布鞋被人扒掉丢垃圾桶里的事也是真实存在,大人总爱说算了,许淑英没办法算了,那时候她还没瞎,每天蹬一辆三轮帮人送货顺便捡纸皮回来卖,三轮停在学校门口,人冲进去,在上课期间当着老师的面把人小孩儿鞋脱了丢出三楼窗户,跑去学校三次,丢了三次,保安都拦不住,从此再没人敢惹万贺呈。
许淑英不是什么疯婆子,平日里不卑不亢与人为善,但该强硬的时候也不会退缩。
就像许淑英小时候罩着他那样,现在万贺呈背一身债也要救许淑英这条命。
万贺呈花光了所有积蓄,那些从中学就开始攒的钱,不够延续许淑英的命,病重是一方面,更主要是许淑英自己放弃了,她不愿看见活着的人为将死之人白白浪费钱,几十万捡回的命能坚持到几时?这个病没办法完全治愈,二次复发能救,三次四次复发呢?
性价比太低了,不值得。这句话许淑英念了好几次。
2014年的夏天,裴小拾一结束大二下学期的期末汇报演出就跑来找万贺呈,暑假万贺呈白天去市区实习,下班后转两个多小时的车回来,每天到家最早也要十点多,裴小拾这时候已经有了他家的钥匙,经常他回到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裴小拾,有时他在楼梯上还没到家门口,这人听着声音就过来帮他开门了。
裴小拾说自己认得出他的脚步声,万贺呈不怀疑。
有时候裴小拾也不来开门,这种情况一般是万贺呈加班回去迟了,裴小拾实在等困了,在沙发上各种姿势躺着,有时候甚至已经睡了一觉起来。
这个暑假裴小拾算是住进万贺呈家了,说自己前段时间报名的驾校就在小吃街附近,每天都要早起练车,问万贺呈能不能租一间客房给他,万贺呈说没客房,只有沙发。
本意是要劝退裴小拾,谁知这人想都不想,满口答应。
裴小拾醉翁之意不在酒,万贺呈也很难不说有私心,他要实习,许淑英从医院回来后又卧病在床,家里确实需要个人看着,现在裴小拾自己愿意,他便没道理拒绝。
裴小拾拉了行李箱过来,东西摆满沙发和茶几——毕竟他现在有的只是客厅的一角。
万贺呈不要他的租金,也没有真的让他睡沙发。
第一个晚上裴小拾自己贴心地在沙发上铺了条折了两折的毯子当床垫,睡觉的姿势刚摆好,就被万贺呈拉起来赶上床。
裴小拾抱着枕头毯子跟着人进房间时还有点不敢相信,很严肃地跟万贺呈确认是不是真的要一起睡。
万贺呈看这人嘴角绷成一条直线,觉得下一秒就要从他口中蹦出一句“男男授受不亲”。
作者有话说:
甜一下
第37章
很快万贺呈就知道了裴小拾向他确认是不是要一起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那今天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睡觉!”裴小拾说,“今天几号来着,我要记一下。”
万贺呈家没空调,睡的是凉席,房间角落有一台很有年代感的绿色铁皮风扇。
万贺呈平时没有开风扇睡觉的习惯,但裴小拾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于是风扇最后还是搬过来床头打开了,设置了慢速档和摇头。
裴小拾穿着小熊睡衣,把画着小猫的毯子盖在自己肚皮上,连整齐放在床下的拖鞋也是史努比图案,整个人像是开动物园的。
第一次跟万贺呈躺在同一张床上,前半夜动物园园长还有点不好意思,只敢缩在床边边,后半夜睡熟了侧着身子脸冲着人,腿已经搭到人身上去了,早上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卷在小猫毯子里,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
万贺呈早上六点要出门,五点多就得起床,好在裴小拾练车也得早起,一般万贺呈起,他也跟着起了。
拿着自己的牙杯牙刷毛巾洗面奶跟人挤在厕所一起洗漱,万贺呈动作快,裴小拾慢吞吞,又用的电动牙刷,刷一遍不够要刷两遍,一大早电动牙刷在一旁嗡嗡嗡震得万贺呈脑袋疼。
万贺呈自己拿着毛巾去阳台洗脸,前脚刚踏上阳台,后脚裴小拾就嗡嗡嗡跟过来了。
“你干嘛呢……”裴小拾嘴里满是泡沫,咬着牙刷含糊不清道,“里面有位置呀。”
裴小拾现在在刷牙,洗脸池就空出来了,他不明白万贺呈为啥还特地跑出来,于是特好心过去拉了拉万贺呈衣角,又往屋里方向努努嘴,意思是有位置。
万贺呈不理会他,打开阳台水龙头打湿毛巾用力搓脸,几秒钟就洗得差不多了。
裴小拾在一旁看呆了,退回屋里吐泡沫漱口,决定不跟万贺呈这个大老粗学习,自己慢慢地把洗面奶打出丰富泡沫,再轻轻往脸上揉。
万贺呈五分钟能搞定洗漱,裴小拾得至少十五分钟,万贺呈观察过他,发现他洗完后会坐在客厅沙发摆弄茶几上的洗漱包,拿出瓶瓶罐罐,在脸上拍拍拍。
这个是精华,这个是乳液,这个是防晒。
裴小拾一一指给万贺呈看,又说身边好多学表演的男生都爱化妆,他就不爱化。
“你这不是在化妆吗?”万贺呈指着他脸上一坨还没抹均匀的白白的东西。
“我这是防晒,防晒是保养不是化妆。”裴小拾摆摆手要万贺呈挨过来坐,“不防晒会变老的,你过来,我给你也涂点儿。”
看见万贺呈笑了一下,裴小拾还以为自己说服了他,没想到万贺呈转身就走了。
万贺呈没往脸上涂过东西,大一军训的时候确实晒黑不少,但军训结束后不久就又恢复回正常肤色。
带来的折叠镜立在矮茶几,裴小拾照镜子时老弯腰不方便,就干脆蹲在地上。
万贺呈说找个马扎给他,裴小拾开心坏了,好像万贺呈要给他的不是马扎,而是什么值钱的礼物。
马扎放在一间看起来很像杂物间的小房间里,窄窄一间没有窗户,平时门是关着的,裴小拾管它叫小黑屋,今天是裴小拾第一次跟着万贺呈进到里面去。
灯打开看见满墙壁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的都有,一张磕掉了两个桌角的老旧学生桌上堆满了书,书是很明显的旧书,纸张泛黄边角起毛,一叠叠摞得高高,铺满整个桌面,除了带桌洞的学生桌,旁边还有张看起来像工作台的稍大一些的电脑桌,电脑桌是书柜改装的,上柜下桌,柜门外头挂了个网格状的铁架,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抬手就能拿到,下面的桌子上有一台过时的大屁股台式机,台式机后头的墙壁上横七竖八拉满各种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