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剂效应(68)
许卓亦去世的时候蒋新明还在上高中,正是一个说懂事也懂事,说不懂事也确实是清澈到泛着愚蠢的年纪。那时候别说是蒋新明了,连宋意对生老病死的事都还不甚明白。
大家天真地以为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但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有些事即便在心里放下了,还是会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形式再次浮现在眼前。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旧事一重提,还真就跟做梦似的——无论如何伸手,能够抓住的依旧只是虚无缥缈的回忆。
“不用担心这个,面对病人他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跟小孩子打交道挺难的,但在青少年情绪障碍这个领域,闻越有他自己的风格,也一直很招小朋友的喜欢。”
“是,我知道,但是……”蒋新明表情有点复杂,空闲的那只手一直搓着自己胳膊上的绷带,直到绷带末端的丝线被她搓得越来越散。
但闻越这种行为无异于愚公移山,既为难自己,还做着杯水车薪且费力不讨好的事。
没人懂他也没人理解他,甚至因为过往那些个人经历,他的职业生涯也基本走到头了,再没有往上升的可能了,何必呢?
蒋新明叹了口气,没等宋意走过去安慰她,就先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一副笑脸,再抬头时,眼底原本的疲惫和空虚也淡了几层:“算了,不说他了。小叔,老师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
宋意能够看得出来,在蒋新明心底,一直有一份从未被命名的希望燃烧着,这份希望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身边每一个人。
希望的力量很强大,足以抵抗任何不可抗力的客观事实,甚至可以抵抗生与死,但宋意还是选择了摇头。因为希望这份力量,既可以很治愈,也可以很伤人。宋意即便是在心里有把握,但他依旧不喜欢做出承诺,这不仅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他的个人习惯。
蒋新明有点不甘心,手上的绷带被她一口气拽下半截,她想竭力地替戴岚辩解,就好像只要自己辩解成功,戴岚的病就会好了一样:“可我感觉老师现在的状态好多了,话变得比以前多了,看着也开心了,也愿意像生病前那样开几句玩笑了。”
宋意嘴角被他抿成了一条写满了惆怅的线,一想到戴岚那天晚上给自己讲的他家里的事,宋意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密密麻麻的盐反复腌制一样,痛得发咸,咸得泛苦。
他摇了摇头,情绪特别冷淡地说道:“你看,你自己说的时候都发现了,他只是看着开心罢了。”
“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能回忆起一个他真正开心的时候吗?”
蒋新明没说话。不用回答了,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宋意刚说的也不是一个疑问句。
即便是在戴岚没生病的那几年,他也常是郁郁寡欢的,就好像忧郁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即便他能够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耀眼到整个社会学界都会记住他的名字,但他仍然如同一个寂寞的旁观者,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他所期待的关联。
蒋新明心里乱乱的,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学生们在私底下的议论,想起戴岚最近忙着的项目,想起几年前,在她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便问过戴岚的一个问题——
“老师,你觉得死亡是什么呢?”
彼时,戴岚像想到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一样,他看起来笑得很开心,可说出的话却是:“死亡是吗?我用福柯的话来回答你吧——我觉得我与独一无二的快乐永远无缘,因为它总是和死亡羁绊在一起。所以,你问我死亡是什么,我可以回答你,对我来说,死亡是快乐吗?”
“关于死亡的定义太多了,新明,你得自己去思考。或许梦见死亡是一场发疯,或许这种虚空的体验无法传递给任何人,又或许这场发疯、这场虚空的体验以及和快乐有关的观点,都只是一个谬误。我们只能在生存的状态下,尽量地去理解这种死亡、这种快乐。”
时至今日,蒋新明依然未能理解究竟何为“死亡”?她只想迫切地寻求一个她关心的答案,以至于沉默了半晌,还是问宋意说:“那……老师他会像管泽一样吗?”
“不会。”这回,宋意自信地给出一个无比肯定的答案,“那个念头,早就被我彻底扼杀在摇篮里了。”
作者有话说: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
或许梦见死亡是在发疯。或许虚空的体验无法传递于人。——《福柯的生死爱欲》
第五十章 一线绯红
戴岚不知道宋意给蒋新明吃了什么药,俩人出去没五分钟,就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再回来的时候,蒋新明不仅不躲人了,还哥俩好地搭着宋意的肩膀,“咯咯咯”地傻乐,乐完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命令戴岚说:“老师你给我送回去,我腿疼。”
先是装傻,再是卖惨,最后顺利达到目的。
这么损的招肯定是宋意教的。
但蒋新明到底是新手入门,戴岚轻而易举就把她这套组合拳背后的公式给提炼出来了,一眼看穿她心底那点小九九。
在开车去闻越家的路上,戴岚边开车,边顺着后视镜看了蒋新明一眼,看到她翘着腿,吊儿郎当的大爷样就想笑。戴岚微微侧过脸,眼睛依旧看着前面的路,但身子往副驾驶的方向靠了靠,问宋意说:“你答应她周末去闻越那玩游戏了?”
宋意点了点头:“刚忘问你了,你去吗?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
戴岚这还没回话,坐在后排的蒋新明就不乐意了,上赶着替老师抢答说:“他去!你去他咋能不去?老师说了,你去哪他去哪,你是风儿他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宋意听了直乐,嘴角往戴岚那边扬了扬,没说话。
戴岚彻底无语,打转向的时候,无奈地答应了:“去去去,你可快消停会吧。”
闻越家也住月湖花园,和宋意家就隔了一栋楼,他俩当年为了方便以后串门,一起买的房子。
车开进小区之后,蒋新明特别贴心地扶着驾驶位的椅背,一边往前指路,一边跟戴岚说:“老师你给我扔那个路口吧,再往前开就不好掉头了。我也不邀请你上去坐坐了,闻越他们家实在是除了打游戏方便以外,处处都招人烦,你周末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就下车了,关车门之前还喊了可响亮的一句:“老师、师丈再见!”
蒋新明吐槽闻越那句话戴岚没当回事,以为是人家学生贴心,知道要给自己老师一个二人世界。等到了周日,戴岚才发现,自己纯粹是想多了,闻越他们家就是很招人烦。
之前去三院急诊那次,宋意提过一嘴,说闻越有洁癖,当时戴岚也没当回事,还以为宋意在哄他玩呢。现在看来,人就是不能自作多情,有些话该当回事还是得当回事,要不然就会被现实无情地打脸,怪尴尬的。
闻越是那种典型的“只难受自己不难受别人”的洁癖。
这样的洁癖堪比小天使,谁都巴不得身边能有一个这么善良贴心的田螺姑娘来替自己打扫卫生。但他这个“不难受别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要求你去评卫生标兵,你也别进我的领域来讨我的嫌。
显而易见,家就是闻越绝对的私人空间,任何想踏进这个领域的人,都必须先把自己身上的尘土和细菌消灭干净了才行。
门一开,戴岚就看到闻越左手拿了一瓶酒精喷雾,右手拿了一袋酒精湿巾,一边对戴岚说“停停停,戴老师先别进”,一边对着他和宋意一顿狂喷。
戴岚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被迫接受了铺天盖地75%医用酒精的洗礼。
“戴老师我不是针对你哈,你看我对宋意也这样,他都习惯了。”闻越把一整包酒精湿巾递给了宋意,接着跟戴岚解释道,“我这人虽然爱干净但更爱懒,去外面无所谓,只要回家,就必须走这个流程。我喜欢让朋友多来家里玩,但来一次人打扫一次屋子我真遭不住。所以说,谁来我这都得这样,委屈你入乡随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