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剂效应(57)
这情景并不罕见,戴岚以前陪陈清珏在华阳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的时候,就见过好多次病人听从医生指挥的场景。对此他早就司空见惯,从未产生过任何情绪波动。
可偏偏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地百感交集起来。
或许是因为,今时今日,戴岚自己也是一个病人,合集的括弧将他包括在内。看到他们,就如同看到自己的未来一样,是一种照镜子似的相似性和宿命感。
戴岚有点羡慕他们。
眼前的景象,既是精神病院,也是一个异托邦——遭受世人排挤的客体组成了一个世界中的世界,是一个容纳了足以和文明相抗衡的另一空间。
异托邦是一面镜子,可镜子里的人不一定想出去,镜子外的人也不一定想进去。
只不过,只有在窥镜自视时,才会意识到:镜里镜外,都是自己罢了。
作者有话说:
是在等亲亲吗?下章见
第四十二章 谈论死亡
戴岚接宋意上下班从来不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提前十分钟到,然后在停车场等着。说他懒,他来得比谁都积极;说他勤快,他连手机都懒得从兜里拿出来。
但戴岚不打电话,宋意就不主动问,俩人恋爱还没谈满两周,也不知道这是真默契还是假客气。如此别扭的相处方式,他们俩竟然都觉得和谐,也算是变相的步调一致了。
但戴岚今天等得有点闷,可能是因为一天来了两次医院,上午还做了一堆检查,身体有点吃不消。
再加上天也阴沉沉的,让人看了不舒服。早上还是晴好的天气,到了晚上就变得阴云密布的。戴岚心里愈发地堵得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自己,不好的预感就像雾一样,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戴岚把车窗放到最低,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但还是觉得闷,又解开一颗衬衫扣子。
他现在是满心的烦躁,只想早点见到宋意。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放学后坐在大门口等着自己家长来接一样。戴岚有时候都觉得,其实不是他去接宋意下班,而是他在等着宋意接自己回家。
宋意正点下班的情况比较少,尤其是赶上下午坐门诊,基本上都会加班,但晚也不会晚太久,通常都是十几分钟,最多也就半小时。
而今天,戴岚在三院停车场等了将近一小时了,也没见到宋意。
医院大门口空无一人,连保安都不见踪影,室外停车场的车也走得七七八八的了。戴岚纳闷地看了好几次手机,还是一个消息都没有。
停车场的车虽然少了,但外面的动静倒是越来越大了,不一会火警也来了,戴岚这才意识到,医院怕是出事了。
戴岚惦记着宋意,慌张地下了车,一打眼就看到住院部地面上搭了个橙色的救生气垫。再顺着救生气垫的位置往上看,就瞧见屋顶上有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半个身子都探到栏杆外面了。
这个病人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戴岚心里一紧,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得动都动不了。
天一点点暗下去,从雾蓝过度到深蓝,零星有几颗星星闪在天上,像掉落在旗袍上的绣花针似的,那微弱的光芒没起到任何明亮的作用。
风一点点起来,楼顶上的人,病号服被吹得鼓鼓的,整个人看着摇摇欲坠。
心理健康中心建在了月港偏郊区的位置,往来的人没那么多,但就这么为数不多的几个路过的人,也要往警戒线那边靠拢,保安和警察拦都拦不住。
楼底下人声鼎沸,楼顶上却静得只有风声。
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患者被医生救了回来。戴岚离得远瞧得不真切,就远远看到个人影缓缓靠了过去,在电光火石地一瞬间,把人给拉了回来。
楼顶上的悲剧被改写,楼底下的闹剧也收了场。
干正事的警车和消防收队之后,看热闹的和拍视频的也都撤了。熙熙攘攘,现场这波热闹完后,网上又得热闹个三四天。
自|杀,就是一个永恒的魔咒,无论怎么被社交媒体演绎,它仍然恐惧在世人心中。
从下车后,戴岚嘴里就叼了根烟,没点,一直叼到现在,滤嘴都被含湿了。
人都走散后,警戒线也撤了,停车场又回归到安静,除了维持后续纪律的保安,视线里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宋意没给戴岚打电话也没给他发消息,戴岚也没问,连手机都没拿起来看过,他知道宋意在忙,自己不想给他添堵。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春日里,天怎么还是黑得这么快?
此时此刻,戴岚头顶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吸一支烟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车门上,把手上那根烟给点燃了,一仰头,吐出一团灰白色的烟雾——飘渺、虚无,像一群奔腾在荒原上的狼。
戴岚透过烟雾望着天,想着和自|杀有关的一切。
社会学有一本很经典的理论专著,涂尔干的《自|杀论》。戴岚每年讲社会研究方法的时候,都会把这本书列到必读书单里。非常社会学的一本书,没有太多哲学色彩,里面充满了对自|杀原因探究的变量和统计研究。
戴岚在上学的时候对这本书没什么特殊感觉,这书学社会学的人手一本,都是当教材和工具书看的;当老师之后,对其触动也不是很大,无非是带着学生讨论涂尔干进行社会研究时使用的方法;可在确诊抑郁症之后,他就再也没翻过这本书了。
曾经的研究者,如今却转化成了被研究对象,主客体合二为一,谁都会本能地去拒绝这种如同对镜自查的不适感。
这种对镜审视的自虐心理,旁人或许尚能避开,但戴岚做不到。
人类作为个体来到这个世界上,产生性格、获得角色,最终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人。
戴岚每当看到镜子里面那个具象的自我时,都会特别彷徨——他会发现自己曾经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毫无关联的行径,实际上都是一直在内心隐蔽的、按而不发的幻想——他想要把这个在时代下无能为力的自我给彻底毁灭……
眼前烟雾缭绕,戴岚感到无比恐惧。
他觉得自己像是落在了真空中,那些实实在在存在的客观事实,不知不觉都变成了幻影。所有的理论都无法成立,所有的规律他也无法理解。只有“死亡”二字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
戴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个准备纵身一跃的患者,应该不会,他现在舍不得了。
但他还是害怕,对死亡的恐惧与向往都是空前的存在。他甚至开始害怕假设——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面临这样的困境时,宋意会怎么办呢?如果自己死了,宋意会想他吗?会难受吗?会给他烧纸吗……
他不敢想,因为害怕而开始颤抖,夹着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把烟蒂丢在地面上。烟头上那星点的火光,没多久就自动熄灭了。
原来人类的情感如此的脆弱,因为有了软肋,所以有了欲望,因为产生了欲望,所以原本坚固的信仰堤溃蚁孔。
戴岚痛苦地捂住了脸,脑子里仿佛有块石头从悬崖顶上掉了下来——石头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掌控理智的思绪就越来越稀薄,大石落地的那一刹那,清醒的意识也消失殆尽。
溺水的感觉又来了……
恢复清醒时,戴岚发现自己已经陷在温暖的怀抱里,他是被佛手柑味捞上岸的。
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后还贴着冷冰冰、硬邦邦的车门,纵使怀里的人是暖的,但晚上的凉风一吹,戴岚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感受到怀里的人的颤抖,宋意顺着戴岚后背突出的脊柱,从上到下抚摸了一把,柔声地安慰道:“不怕了,岚哥,我们不怕了啊……”
意识逐渐回笼,彻底清醒时,戴岚抬起手抱了回去,搂得紧紧的,力气大得要命,像是要把宋意禁锢在自己骨骼里。
“怪我,怪我,对不起,我应该第一时间找个人替我然后来找你的。对不起岚哥,是我不好。”
戴岚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把人抱得更紧了。
戴岚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宋意面前抑郁发作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