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岛屿(83)
此人一身宽松的运动装,面孔藏于阴影,一时看不出年纪。见行迹败露,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他心里升起疑虑。来时,他就感觉有人尾随,但没多想。临走前,他把事情对娟姐讲了,她不屑地弯起红唇:“没事儿,甭担心,可能是我前任。”不过,还是在他的叮嘱下将门反锁。
夜晚闷热,像在身上裹了一层塑料布。
出了小区,范锡塞好耳机,捧着紫菜包饭边走边吃。过马路时,不经意间侧目一瞥,远处赫然有个戴帽子的人影!见他看过来,那人便假装打电话。
瞄着对方的身量,他心弦一动,已然有了答案,又不敢确定。过了马路,他继续走,随后快步闪进一条胡同,藏在一间小卖部的门垛旁。
十几秒后,男人追了过来,因失去目标而茫然四顾,口中纳闷儿地嘀咕着。
“哎。”他开口轻唤,鼻腔发酸,一时欣喜、无措又迷茫。耳机里,刚好响起他最喜欢的《遥不可及》,为这个场景加入BGM,还挺逗的。
男人愕然回首,看向他所在的那片阴影,因紧张而频频调整帽子。两条长腿原地挪腾几下,终于缓缓迈步靠近,挥了下手,说:“嗨。”
沉默,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从前,他们一睁眼就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却只能呆呆地打量彼此。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乱成一团无从开口。
范锡实在不知该做什么,为了显得不那么木讷,便低头吃了一块紫菜包饭。嚼着东西,便自在了一点,而且自己做得可真好吃啊。
“你做的?”管声没话找话地凑过去,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嗯,好吃,还有肉松呢。你卖多少钱一盒?”
“原味的十块,肉松的十二,金枪鱼的最贵,十五。”
“不贵,在店里起码三十打底。”
说完,管声俊逸的眉宇舒展出一个笑,范锡也跟着笑了。氛围轻松了点,但还是沉沉地压在身上,像陷入某种粘稠的液体。
沉默再度袭来。
为了缓解窒息感,管声一块接一块地吃人家的紫菜包饭,同时偷眼观察范锡的表情……没什么表情。
原来,当食材和调料变得丰富后,这小子做的东西是这个味道。在岛外,他们从没一起生活过。
从来没有。
他不知道范锡喜欢点哪家外卖,用什么味道的洗发水和牙膏。是闹钟响了就起床,还是再拖五分钟。他们曾是彼此的全部,然而在孤岛之外,却又毫无交集。
该如何体面地提起从前?是先为那次争吵中的口不择言道歉,还是说说苏盼的事,或者澄清一下曾经在夜店睡嫩模的谣言?
他们分开了很久,久到无论怎么做铺垫,都会显得依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算了,有事直说吧。因为死要面子,他已经错失了太多。
为什么还在吃……
范锡眼睁睁地看着晚饭被吃光,忍着饿把空盒丢进垃圾桶,又递给男人一片湿巾擦手,主动打破沉默:“声哥,为什么跟着我?”
“嗯……想跟你说点事。”管声沉吟着,忽然摘走他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挑起嘴角,“你在听我的歌,你没脱粉。”
“这有什么,就算分开了,我依旧是你的歌迷。”范锡抢回耳机,装进充电仓。感觉像是隐秘的心事被当众戳穿,莫名的羞耻,“什么事?”
管声答非所问:“你真够忙的,通告排得比我还满,接下来还有事吗?”
“回家换身衣服,去做代驾。”范锡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是兼职,空闲时偶尔做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既然你找我有事,今天就不去了。”
他猜测着男人找到自己的目的,大概猜得到,却又不敢置信。世间的人互相交往,无非谋财、谋色、谋情。自己财色皆无,唯有一腔旧情。
管声局促地左右看看,问:“你现在住哪?去你那儿坐坐吧。”
“我和人合租,你不方便,就在这说吧。”范锡淡淡地说,往胡同深处走了走,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斑驳树影,是天然的马赛克。
他摘下帽子,用帽檐扇风,尽量神态自若。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发型像被轰炸过。
管声跟过去,笑着抚平他的头发,“我弟回来了,赖在我那儿不走,不然可以去我家。”
范锡弯了下嘴角,没说话,腹诽着:你就装吧,就算你弟没回来,你也不会带我去你家。
“说正事吧!”管声也摘下帽子正色道,“前两年,不是有个谣言说,我在夜店睡了什么嫩模吗?我真的没有。你是我最特别的粉丝,我想当面跟你澄清,以免你对我失望。”
“我知道你没有。”范锡盯着那道疤,时间能磨平一切,可它还和分开时一样。它好顽固,管声一定用尽了办法,也没能彻底除掉它。
他早已不再生气,不再伤心,只是有些怀念从前。时常把玩那些贝壳磨制的餐具,和装在香水瓶里的潭水。
那水依然清澈。
但是,当管声从无所不在的广告里走出来,从耳机里钻出来,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他却感到深深的迷茫。像平静的水潭落入一块巨石,一切陡然间变得躁动而混浊。
良久,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又艰难地蹦出一句话:“我想,向你道个歉。对不起,那天我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
“哪天?”范锡挑眉一笑,用早已释然的语气说,“是说我配不上你的那天,还是你要告我诽谤的那天?”
“我……”管声灵活的舌头顿时打了结,耳根红得像挨了耳光,“我指的是前者,后者等会儿再说,那是另一件事。”
范锡慢慢敛起笑,表情变得认真:“你又没打我骂我,只是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而已,没什么好道歉的。”
“那只是气话,我从没那么想过。”
“声哥,你啊……”他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算啦,还想跟我说什么?”
管声原地踱步,用手指顶着帽子转圈,琢磨片刻后再次开口:“我知道你结婚了。”
范锡微微一怔,移开视线,“嗯”了一下。
“苏盼得绝症了,你为了照顾她,所以娶了她,是吗?”
他又“嗯”。
管声摸摸鼻子,发出无奈的轻笑,故作轻松道:“别人学雷锋只是喊喊口号,你像是被雷锋魂穿了,傻小子。”
“声哥,别随意调侃别人的家事。”范锡眉头一皱,脸色微冷,“我妻子刚刚病逝,我亲手把她葬在了我的墓地里。我知道你不认识她,但她也是你的粉丝,希望你能尊重我们两口子。”
两口子……这个代表着最亲密关系的称呼,令管声如遭当头一棒,表情在脸上凝成一层壳,仿若晒干的泥偶。
“抱歉,请节哀。我不知道她已经……我不是有意的。”他双目半垂,神情流露出羞愧,开始笨拙地说些安慰人的车轱辘话。之前,他一直忧心范锡的状况,今天见其神色如常,才开个玩笑。
但是他心里,最深深处,极为阴暗的角落,在不久前得知范锡丧偶的那一瞬间,竟生出一丝窃喜。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甚至不会告诉镜中的自己。这个卑鄙至极的念头,像蟑螂般猥琐可恶,却又杀不死。
“你们有夫妻之实了?”他飞速吐出几个字,怕说慢了,就咽回去了。随后,垂下孤傲的头,等待一个回答。
“我爱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家人。她住院,化疗,放弃抢救,开死亡证明,火化,领骨灰,下葬……全是我签的字。”范锡眼中蒙上一层泪光,嗓音喑哑颤抖,“但是,我从没对她有过一点非分之想,哪怕是一瞬间。我知道,你不相信异性之间有纯粹的友谊。你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
“好了好了,别哭,现在我见到了,特别的纯粹、伟大。”管声心痛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嘴里哄着,慌忙在身上摸索,从裤兜掏出一张有点皱的餐巾纸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