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6)

　　鉴赏名画是假，露脸出圈想火才是真。可是艺术本身就诞生于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野之上，他永远都不需要这些虚假又俗气横溢的装饰物品。
　　强烈的疼痛驱使着桑引添紧紧抱着自己，几分钟后，他又闭着眼睛倒进沙发里，呼吸逐渐急促。
　　答应前来家里取画的人还没来，桑引添突然就有些后悔，早知道会熬这么久，还不如下午吃过饭就让小涵来趟家里，把这幅画搬到画室里去。更何况，桑引添不太想以现在这幅模样去见一个陌生人。
　　“这幅画被称为《奥斯加德斯特兰的四个女孩》，住在奥斯加德斯特兰的爱德华·蒙克让自己4个邻居小孩面对面靠在墙壁上，随后画下了这幅名画。从这幅画里，我们能够感受出邻居孩子们对蒙克的一种信任和亲密……”
　　墙角的立式音响是桑引添前不久刚从国外买来的，无论你放置在哪个刁钻的位置，解说声总能源源不断传进桑引添的耳朵，他睁开了眼，偏头看向了墙上的投屏直播。
　　“是的，画家蒙克所有的画里，小孩子永远都是独立的……”坐在台上的一位收藏家笑了笑。
　　桑引添听着更烦躁了。他忍不住调小了音量，曲着身子皱了皱眉，双手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肩膀。冷玫瑰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有些难过。于是在没人的时候，他把身上的刺都伸出来，让自己保持绝对的理性。
　　以儿童作为艺术主题而保存下来的名画有很多，收藏家们只看到了他们的表面。
　　但桑引添是个画家，他好像能跟每幅画产生共鸣，画里藏着的全部感情，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桑引添突然坐了起来，点开了直播的实时弹幕。
　　果然，整个弹幕区里千篇一律全是夸词。就算是有不好的言论，也会被直播间的管理员分分钟撤回删除。桑引添随便挑了几个瞅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吃果冻的小狼狗：这个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00年的画作！】
　　桑引添捏了捏眉心，“明明是1903……”
　　【@无聊的柚子：虽然画的是有些抽象，但我觉得蒙克他应该很喜欢小孩子吧。诶诶诶先说好，我不太懂美术，有什么言论大家轻点喷。房管千万千万别手滑啊！】
　　【@奋不顾身的爱意不散：哈哈，楼上求生欲也太强了吧。】
　　作为一个画家，桑引添的职业病又犯了，他下意识登进了自己的微博账号，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了一下。
　　【@桑引添回复@无聊的柚子：爱德华·蒙克，挪威画家，5岁失去母亲，父亲跟他的关系不温不热。在他的多数画作里，都夹杂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情调，之所以会画这四个小孩，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他把自己的童年经历融进了画里。】
　　就跟他自己之前创作出来的那副「烈焰玫瑰」一样，是一种绝望且无声的呐喊。
　　【@无聊的柚子：哇哇哇！我没看错吧！刚刚回复我的！真的是桑引添大大本人吗！桑桑子！！】
　　【@炮灰涨涨：我靠，真的是他本人的微博账号，有官方认证的！桑桑老师！啊啊啊！看看我看看我，我太喜欢你的画了！】
　　【@吃果冻的小狼狗：妈妈呀，今天早上我还转发了桑桑的新微博来着，晚上居然在这里蹲到本人了！天啊……家人们放心，我马上就去买彩票。】
　　……
　　“桑……桑桑？”桑引添整张脸都垮了。他只是有段时间没看微博话题，怎么又多了个奇怪的称谓。
　　很快，直播间的弹幕全都被桑引添这三个字刷了屏，以至于正在进行鉴赏直播的主持人都忍不住笑着调侃了几句。
　　大概，他也看到了桑引添留在评论区里的回复。
　　“没错，就像桑老师刚才说的一样，爱德华·蒙克的绘画内容在于刻画内心而不是外在现实。”主持人一脸微笑盯着镜头，就像是在看着他一样。
　　桑引添被盯得有些难受，果断上滑退出了直播间。
　　“叮咚——”
　　大门上的电子门铃响了，桑引添一脸慵懒，从沙发上爬起来，踢着拖鞋慢悠悠地挪到了大门口，弯了弯腰趴在了猫眼上。
　　站在他家门外的是小涵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这男人带着黑色的口罩，桑引添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并不意外。因为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为了能得到心仪的收藏品，又害怕惹上其他麻烦，不喜欢露脸的有钱人比比皆是。
　　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引添哥，你在家吗？”小涵一边按门铃，一边要从衣兜里摸手机给桑引添打电话，“奇怪……引添哥他是不是睡着了……算了，我还是给他打个电——”
　　“咔哒——”
　　门开了，桑引添依旧一脸慵懒地姿态靠在门框上，冲门外两人挤了个微笑。这个表情，真是怎么看怎么假。
　　小涵忍不住咳了一声，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叶先生，这位就是我们画室的老板，桑引添。”
　　“你好。”果然，男人并没打算摘掉口罩。
　　“进来吧。”桑引添瞥了一眼站在小涵身边的男人，站直了身子重新回到了沙发。“画就在那。”
　　他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画架。偌大的画布还悬挂在白色的画板上，前面的木梯也没挪开，凌乱的颜料沾了一地。旁边的地上还丢着桑引添的工装服，不过看上去，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呃……”小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叶先生，不好意思啊，这幅画是引添哥他昨天熬夜画的，时间有点紧张，可能还没来得及整理——”
　　“没关系。”男人的声音有些清冷，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那副画面前。“画的不错。”
　　姓叶的男人头也没回。
　　“不错？是指我的画画手法，还是指画里那个人？”桑引添微笑着，翘起了腿。他将鬓角散乱的头发轻轻别到了耳朵后面，“叶先生，你应该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桑引添的直觉从没出现过偏差。
　　“没错，我不是。”
　　“那我就必须找你要一个理由了。”桑引添半眯着眼睛，困意也被打散了一半，“如果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那这幅画真正的主人，不会是你。”
　　站在画板前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转身，并且摘下了黑色口罩。
　　“你……你是……”
　　桑引添「噌」的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瞬间瞪大了双眼，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的视线不断游离在面前的男人和背后的画板上，最后又重新定在了男人的这张脸上。
　　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跟他画里的那个男生，眉眼像是复制粘贴过来的一样。但盯着看久了，又好像完全不像。
　　桑引添有些分辨不清。
　　“叶……你也姓叶？”桑引添这才意识到，刚刚小涵介绍他的时候，称呼他为「叶先生」。
　　“你好，我叫叶万缕，是叶思染的……哥哥。”男人终于伸出了手，“这副《荆棘》里的男生，就是我的亲弟弟。”
　　怪不得在《荆棘》发布出去的两个小时内，叶万缕就成功联系到了他的画室，找到了他的助理，还提出了愿意以高价购买这幅画的不合理请求。
　　这样看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原来如此。”桑引添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连一丝丝的惊讶都没有。
　　叶万缕有些诧异，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微笑着收回了手。“我们之前商谈好的价格不会做任何变动，我之所以来找你，除了要买下这幅画，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得到你的帮助。”叶万缕坐在了沙发上，右手下意识松了松颈间的黑色领带。“当然，你放心，那是另外的价格。”
　　桑引添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钱。
　　“叶先生，我想你可能是搞错了。我是个画家，也只是个画家。我从不跟你们这些商人交朋友。”桑引添闭了闭眼，毫无感情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跟任何一个人谈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