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英雄以貌娶人[综](上)(114)
埃利克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是相当不以为然的。
他明明没有生气,即使天草在一阵愣怔过后,艰难地拒绝了他的“提醒”,他也没有生气。目光看来,却像是早就把天草的想法全都看穿了一般,让少年一时心情复杂。
说完,埃利克就离开了。
那谈话无疾而终之后,直至今天,天草都没有再看见他,可心里却有莫名的直觉:埃利克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在关注他,以及他们,只不过是不想现身而已。
他在等待“那一天”。
天草也在等待“那一天”。
只是,他们的心情大抵截然相反。
“天、天草大人——糟糕了,幕府军到了城外,把我们包围了!海上出现了陌生的舰队,炮火……也对向了我们!”
“完了……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城内的粮食最多只能坚持十几天,如果不想办法突围,天草大人——”
……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坚持到最后吧。”
因为惊慌失措而聚拢的人群中,终于分开了一条能够供人经过的狭小通道。
天草四郎从后方走来,众人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而俊朗少年的双目凌厉,面上只有足以破开一切阻碍的坚毅。
他登上了城楼,俯瞰城外几乎要将黄沙土地完整覆盖的敌人的军队。再往远处,大海的尽头,那一条绵长无边的白线之上,也能看到些许象征着不详的黑影。
……呼。
天草无声地轻吐出一口气,在被他人观察到他眼中的哀伤之前,倏然回头,面朝向众人。
“从此刻起,留守城内,与我并肩作战者,来生皆为兄弟。”
一瞬的寂静后,回应的呼声直入云霄,带有无可抵挡的豪迈志气。
天草应当欣慰。
他的眸子也确实因此柔软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众人彼此鼓舞之时,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很小的声音。
“天草大人……你知道埃利克去了哪里吗”
天草的神情微不可见地僵住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小孩子,畏畏缩缩地扒住大人的腿,却依然坚持着探出头,问出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好久都没有看到埃利克了。天草大人,我们都很想他。”这个孩子说:“他去哪儿了他不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吗”
“……”
“……埃利克快要回来啦。”
天草走了过去,半蹲在那个孩子的身前,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至少,还能再见一面。”
他虽然在笑,但那笑容,似乎只能用苦涩来形容。
*****
埃迪来了。
这是原城被包围的第六天 ,城内储存的粮食已经耗去了一半,而在死守城内的过程中,伤亡人数亦在不断增加。
他才去不远处的幕府军营地转了一圈,以至于比计划晚了一天才过来。
“埃利克,你……您,果然也是神使吗?”
“太好了,太好了!请您救救四郎,还有我们的同胞吧!”
他从囚牢中救出来的人是天草的母亲和姐姐。
女人们本是被抓来作为威胁天草四郎的工具,在监狱中受尽了苦头,正祈祷着神明垂怜时,她们震惊地发现,曾在自己家中住过一年多的那个孩子出现了。
埃迪身上还穿着由她们亲自缝制的那件小和服。不是最初的那件,后面还用深蓝色的布料给他重新再做了一套,袖子边缘绣上浪花一样的白色花纹……多备一件也好,让埃利克长高些之后还能有合身的衣服,这是天草给的建议。
然而,准备得再用心,考虑得再周到,也排不上用场了。这件蓝色的童式和服还是不合身,所幸勉强能穿。
“神使?哧,认错啦。”
“天草四郎不是神使,不过,他干的事情倒是能沾得上边儿。至于我——你们的圣书里不是把我的事情写得绘声绘色,非常详细吗?”
他把陷入呆滞的女人们丢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就不管了,独自倒回来。没有任何避讳,当着城里的人和城外的军队——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踩在了城墙上。
“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
“不用等到几天后食物耗尽,你们一个个饿死,渴死,或者说内讧而死,几个小时后,海上的那几艘舰船就会发射炮弹,轰开城楼,让外边包围了你们好几天的军队从缺口进入。”
后面的内容已经不需要明说了。
埃迪的声音明明不大,语气也无比平淡,就像他只是在闲聊一般地随口一提,并非是来宣告城内数万人的死亡。
嗯,是提前宣告。
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还有避免这一场莫大悲剧的可能性。
这一丝可能性放在除此刻以外的任何时候,都渺小得等同于无,想要实现,更是难如登天。可是,就在这个时候。
只需要一句话。
或者再简单点,只需要在心中做一个决定,就可以逆转绝境,成为现实了。
“只要放弃你们的信仰,真正意识到,即使今日就在这里凄惨地死去,你们的无所不知的神也不会知晓,不会给予你们指引——这样就可以了。”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可以说是非常简单了吧?”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条件。
埃迪想,他极其难得的这一次多管闲事,只要这些人脑子没有问题,就不应该拒绝。
没有威胁,当然更不可能是诱惑,他还没有那么无聊,只不过是在最平静地陈述事实,然后给出唯一的那一条生路。
虽然是仇敌的信徒,但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没错,是观察,他一直都跟他们保留了距离,真正能够靠近他一点的,就只有天草一个人——埃迪很清楚,这些淳朴而物质的人群,本质无辜,所以他可以伸出援手。
但,前提也是必要的。
埃迪不会拯救“敌人”,所以,他们必须抛弃与他敌对的立场才行。
这个条件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神听不到祈祷,连最虔诚的信徒也不愿拯救,最后能够拯救他们的也不是神,是他这个臭名昭著的“魔王”。
这么一看,已经相当讽刺了。
从背后响起的噪声权当做没听见,埃迪站在城墙的最高处,俯视的是慢慢围聚在城门口的黑色倾轧的人群。
这个角度很好。
在等到回答之前,埃迪颇有些兴致盎然地想。
喜欢身处于高的地方,这个习惯在很久以前就有了,延续至今,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一开始他就享受着高处的清净,可以一个人待着,不会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打扰。如今也是这样,虽然这里还是很吵,但,至少放眼望去——
视野里,虽然可能过一会儿仔细再看,还是可以凭借极好的视力分清,但在俯视的目光望下去的那一刹那,就只有那一个感觉:
无数张面孔混淆在一起,让本来各有差异的五官都变得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共通,难以看出特征,单独地分辨出来了。
能够一眼望见的最直观的东西,自然也就是——
惊愕。
茫然。
畏缩。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是……埃利克……”
“原来,是那个‘埃利克’吗?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
——魔王?还是,魔鬼?
此刻拥挤在遥远的下方,呆呆地仰头的人们,都是见过“埃利克”的。
但是,在这之前……在此时此刻仰望到这个埃利克之前,并没有产生这样惊恐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该怎么形容呢,该怎么来描述,此时映入眼中的这个形象呢?!
啊。
就是“魔王”。
这一刻,就仿若圣书中所提的魔王在眼前降临。
……
这个描述,其实并不能算作正确。
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神”。
那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漠然地将所有人的外露情绪收入眼底的姿态。
那仅仅是观察,仅仅只是注视,看见了众生百态,倾听到了或是祈求或是哀鸣的声音,却用不变的表情作为伪装,内心根本无动于衷的冷漠——不就是神,最本质的模样吗?
只是因为在信徒的心中,神是仁慈宽厚的,所以才会把在这一刹那得到的感受,归结到默认为邪恶与恐怖的魔鬼之上。
这一个变化,埃迪本人发现了吗?
还没有。
他只是轻扫了一眼,在看清每人脸上的惊恐畏惧,听到突然响起的“魔王”“魔鬼”的声音之后,才微微地皱了一下眉。
随后眉宇就舒展了,就好像从没有皱起过,那些异样的目光,从友善转为针对的情绪也如同不存在一般,根本无法牵动他的情绪。
从答应见证天草四郎所做的一切努力开始,埃迪就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逐步走入了这个状态。
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对于下面那些几乎相同的表情,埃迪也差不多看腻了。寡然无趣地收回视线,转而偏头去看海的方向,哦,也可以看见船舰的影子了啊。
不用等到他感到不耐烦,留给“他们”的时间便不多了。
“还要啰嗦多久?给一句话,做一个决定,到底能有多难。”
埃迪终于又开口,还是那个平淡得毫无起伏的语气,心里却是忽然多出了一丝细微的怒意。
实在是无法理解,究竟有什么值得犹豫,唯一的路都摆在面前了,死守着根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毫无意义。所以,还有什么——
“埃利克。”
突然顿住。
“埃……”
“——埃利克!”
这一刻,终于听清了。
埃迪从莫名而起的愣怔中猛地回神,目光重新落到下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发少年艰难地挤开了人群,不顾他人的阻挠,也对颤抖着的劝说声音仿若未闻。
他终是来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仰起头,看向城墙上的埃迪。即使此刻那个银发孩子的身影与天边的太阳重合在了一起,刺目的光芒让眼睛难以睁开,仍旧坚持着将眼睑撑起。
猝然之间,埃迪对上了天草的目光。
明明晚了这么久才出现的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声地喊出了他的假名。
埃迪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竟是抽痛了一下,随后,他愣了愣。
有些迟疑地闭上眼,过了半晌再睁开,金眸中直入灵魂的冷漠已不见踪影。
仿若豁然醒悟。
那只有些微的怒意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了几乎要让他克制不住的怒火——是对自己的恼火。
他终于发现了,出现在自身心态上的微妙……变化!
“……”
埃迪从城墙的高处下来了。
踏在略显柔软的土地上,他也屏蔽了周围一下子拢来的抗拒目光,更不管在他走来之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后倒退了一步的细节。
这个所有人里面,还是不包括天草。
“你们的决定呢?”
埃迪直接问了出来。
“要对你们发射炮火的那些人,和你们有同样的信仰,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同伴吧。”
“然而,将要夺去你们性命的,也就是同胞,也就是你们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