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崽(92)
“我今日来,便是为了与她说清楚,我对她无意。”
程振鹭倒是没想到林巉有此打算,她沉默了须臾后,道:“她逐你百年,不得又不弃,如此怕是早已成了她的执念,既是执念,又岂会因为你的一次恳谈而心甘情愿地彻底放弃?”
程振鹭看着林巉,叹了一口气。她这三师兄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这样一个人,偏又生了一副好皮囊与冰雪下的软心肠,时常动人心而不自知。
谁能不被冰雪下的温暖吸引?
谁又能不对冰雪下的温暖动心呢?
可这人,偏又是那不留心情爱的寡心之人,让人带着一腔赤诚之意迎上去,兜头便被那霜雪之表冻了个结结实实。
有时绝情并不伤人,伤人的是那看似有情却无情。
他人分明看到了那温火就藏在那晶莹霜雪之后,但当他们捧着一腔情意走到他身边时,却怎么也撞不破那层坚硬至极的冰层。
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给人以飘渺的希望,最后真正得到却是真切无边的绝望。
程振鹭犹似自言自语道:“说清道明,划明界限,虽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会伤人至深。”
林巉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可若自己无意,又不拒绝他人,这岂不是小人所为?
那研习再晦涩道法也能融会贯通的玲珑心仿佛一时卡了壳。
“我不明白。”他道。
程振鹭看着眼中茫然的林巉,忽然察觉到自己是多思了,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无情则拒,自当如此。
她复笑道:“无甚,是我想岔了。情之一字本来就最是磨人,断个痛快也比缠磨到死好。”
林巉看着她跟个小孩儿似地变脸,不由得有些失笑。
“怎么跟个看破红尘的老僧一样?莫不是还想去修佛道了不成?”
程振鹭眨了眨眼:“万一我真去了呢?”
林巉知她是在玩笑之言,他侧头看向她道:“那二师兄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才不去,佛道无趣,成天敲敲打打那木鱼不知能做个什么,我去不出三日定得被憋死。”程振鹭闻言缩了缩脖子。
这番话颇为不妥,林巉立时诫道:“佛道修心修静,自有它的妙法,万要慎言,日后莫被有心人听去作了文章,乱了道派和气就不好了。”
程振鹭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别无他意,也就在你们面前随口一说说。”
程振鹭看似跳脱,实则内有分寸,林巉也不再多言,他抬手为程振鹭斟了一杯茶,转回了话道:“你还小,如此看破红尘做甚?”
“我已是元婴真君了。”程振鹭不甚服气道。
“我可不想被情烦扰,先让我自在个百年再说。”
“自在百年?再四处打百年架?”林巉微微勾唇道。
程振鹭指尖绕着意宁剑的柔软剑穗:“有何不可?”
那茶点看上去太过甜腻,林巉动也未动,只是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氤氲的金顶含翠。
“并无不可,只是莫又让那些苦主找上门来,扰了门派清静。”
“不会的!”程振鹭弯起眼睛笑了笑。
须臾,她又问道:“三师兄是真对沈掌门无意?”
“自然。”林巉有些诧异地看向程振鹭,似是在奇怪程振鹭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怎么忽然问这个?”
程振鹭手肘撑桌,托着腮侧头看着林巉。
“没什么,就是在想不知以后究竟是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才能让我这只可远观的三师兄动一动这磐石心。”
林巉愣了愣,俄尔,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抬起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茶。
正当此时,高殿之上忽响起一声冲天铮鸣,众人的窃窃私语顿时便停了。程振鹭止住话头,在林巉身边直腰端坐起来,她正色间,凤眸微凛,意宁剑配在腰侧,周身气势瞬时大变。
西雝真君,如剑如虹。
此时的程振鹭才算是真正与这句传言贴合起来。
凌霄一鸣后,合籍大典即将开始。
沈寻月一身掌门正服,云鬓妥帖而挽,显得庄重至极,她从高殿处走出,风将她的云裙吹得微微扬起。钟玉之乐在她身后响起,她手捧合.欢之枝,以师尊身份,准备为自己的亲传弟子唱吟合籍吉词。
她还未开口,殿场外忽然传来一道引客弟子之声。
“妖界尊主至——”
整个殿场都极致地静了一瞬,而后便响起无数惊异的窃窃私语之声。
只见此音刚落,殿场外便如鬼魅般地纷纷落下众多灰影,一股肃杀之气顿时弥漫开来,他们站在殿场外,未踏进一步。
那站在最前处的男子举步踏进殿场,他身着一袭玄服,如同披着一身沉沉夜色,他轻抬眼睫,漫不经心般地扫视过广场上的一众门派,一双浅色琉璃似的眼睛深深如渊。在遇上他的目光时,那无形而又强烈的压迫感让众人皆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待他们回过神来后,又不由得暗暗心惊。
殿场又静了下来。
位于高台之上的沈寻月皱了皱眉,她并未邀请妖界之人,况近日听闻妖界才平定下来,不休养生息,这妖界之人不远万里来自己弟子的合籍大典做甚?
况且还是妖界新主亲至。
“掌门?”身后的随侍弟子出声询问她的意见道。
“先让他们入位,可还有位置安放上位?”沈寻月斟酌思索了片刻,低声问道。
“有的。”
安置在何处呢?沈寻月紧紧地皱着眉头,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只觉一时头痛至极。
“沈掌门不必伤神。”复玄抬起眼看向高台之上的沈寻月,神色冷淡。他似是看透了沈寻月的心思,道:“今日我等皆是不请自来,又怎敢劳烦颖月宫再行安置?他们不会进来,只有我一人。”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
说完,他向林巉走去,偌大的殿场,下一瞬他便出现在林巉的身后。
复玄忽然出现在颖月宫殿场惊得林巉端着茶杯愣了片刻,他抬起头,恰撞入台下复玄正看向自己那一瞬不瞬的目光之中。
下一刻,那远处之人便蓦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侧。
近得他伸手便能抓到。
“师父。”复玄忽然出声唤了一句。
他看了看坐在林巉身侧的程振鹭,低缓的声调中竟有些委屈:“我没位置坐了……”
林巉终于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放下手中已经握了许久的茶杯,看了看四周,好似并没有合适的位置了,而后他移回目光,将视线投注在了程振鹭身上。
程振鹭:“……”
过了片刻,坐回自己位置的程振鹭看着稍远处坐在一起的师徒二人,她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愤怒地戳了戳自己面前的灵馐珍点。
“沈掌门,抱歉。”林巉站起身来,对着沈寻月行了一礼:“我徒失仪,未曾先言便前来赴典,给颖月宫添麻烦了,我在此赔个不是,大典后必带礼赔罪。”
沈寻月哪里舍得让林巉如此,她忙侧身避开这一礼,道:“林峰主言重了,妖界尊主能来赴典是我颖月宫之荣,又哪来怪罪之说。”
“今日确是我失仪,事后必当于颖月宫奉礼赔罪。”看着林巉与沈寻月相视而言,复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愉之意。虽然他们并未说什么,但哪怕林巉只跟沈寻月说了一句话,落在复玄的耳中,他也莫名觉得刺耳至极。
见林巉还想说什么,复玄出言断道:“时辰不早了,沈掌门还是开始大典吧,若误了时辰,倒是我的不是。”
沈寻月原也打算跟林巉止了话头,但复玄出来犹如打断一般一言了结,此番带着明显排斥意味的行为难免让她心中有些本能的不快。
可时间紧迫,沈寻月来不及过多纠缠于此,她正了正神色,钟玉之声又在她身后奏起,她捧起合.欢枝,字正而缓地颂着合籍吉词,继续大典。
“你怎么来了?”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高台之上,林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复玄,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想师父了,就来了。”他身侧那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林巉不由得怔了怔,他从不知道也从未预料过,这世上竟会有这么一个人,只用一句话、一个神情,便能让自己波澜不惊的心绪掀起浪潮,仿佛一团烈火撞上寒冰,蓦地便炸开他心底那团压抑许久的相思。
他那极短的怔愣正落到了复玄的眼中,复玄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林巉的一片袖角。
林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看向复玄,只觉两人心间暗流不言的思绪仅由这一个静悄悄的动作,便尽数相通了。
他忽然想到,他已有三十二天未见过复玄了。
平日里他一个人,看书修行,倒也不甚无趣,他也从未觉得有什么难熬。可等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清楚地记得分开的时日,清楚到明白那段时日里自己所有波澜不惊的心境下都暗藏着相思的痕迹。
记忆中的那段岁月,便忽然每一分都那么难熬了起来。
他也很想他。
林巉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这百余年的修心,真是白修了。
可他看着复玄,心中的千思万绪绕来绕去,最后却只化为唇边一句轻轻的“嗯”。
“师父都不想我。”复玄见等了许久只等到一声“嗯”,不由得有些委屈,他心中失落,便看着林巉低声控诉道。
林巉闻言抿唇笑了笑,他看着复玄袖里似是藏着什么东西,但袖袍宽大,只隐隐显出一个方正的轮廓,他看不真切。
“你藏了什么来?”
复玄抬起左手袍袖,露出怀侧的一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盒精致的茶点。那是复玄在临行前,怕典会茶点不合林巉口味,硬是抽空去给林巉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