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98)
张骆驼抬起头,他在后视镜里和那个人对视。他们四目相对,对彼此都很熟悉。他们才见过面不久,甚至还有更亲密的关系,张骆驼的左臂就是他一手组装而成的。
范柳。
第76章 超新星来临时(二)
范柳。张骆驼想说,或者准确说是范柳地球上的义体。但他张开嘴,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头上一痛。那是枪。他想,但那是枪柄,不是枪口。那股疼痛蔓延开来,从骨头到神经,接着一个细小而冰冷的什么插入他的后脖,那东西带入一管液体。他的四肢开始无力。
“一点小技术,不会致命。”范柳在后视镜里对他说,他站在飞船舱的后排,不客气地看着他。张骆驼眨眨眼,他的头脑开始发晕,肌肉渐渐麻痹。但他的视线仍然很清楚,甚至比以往更清晰:他看到在飞船舱上的一切,他甚至能看清范柳脸上细微的毛孔,它们像是被放大的像素。范柳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绳子,那看起来很结实,他拿过来,系在张骆驼手上,开始打结。
踢他,挣开这绳子。张骆驼想,但他的脚无法动弹,它像是被胶水固定在原地,他的命令从大脑发出去,然后在大脑毁灭,他的脚没有任何知觉,只有血液静静流淌。
踢他。张骆驼再次想,拼命地想。但没有任何作用,他的脚像果冻一般凝固在地上。
手动一动。他换了一个命令方向,期盼手能挣开范柳的捆绑,手却也没有丝毫反应,它对范柳的捆绑无动于衷。大脑发出的每一个口令都成为了废纸。张骆驼绝望地发现这点。他眨眨眼睛,看着那青色的血管在他手腕上不断延伸,走向大会合。
“你挣扎没有任何用处。”范柳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对他说道,他很慈爱,仿佛在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给绳子打完了一个结,打开后侧的飞船舱门,走了下去。张骆驼一瞬间以为他要离开,但很快范柳打开了左侧的舱门。他从驾驶座方上来,伸出手,将张骆驼朝副驾驶座抛去。
张骆驼感到一股清晰的疼痛在背后作响。他的头撞到了玻璃,一阵子五颜六色的星星在他眼前飞舞。他喘口气,嗓子里发出低低的□□。他还可以说话,他惊讶地发现。悲伤和痛苦从他的喉咙里跳出,不由自主地溢出来。
他喘着气,但感觉他的喉咙毫无反应:“你怎么……”他的舌头仿佛被人拉直,一阵被电的楚痛袭来。
“我怎么在这里对不对?”范柳耐心地说,他转过头,关上飞船舱门。启动。他按下某个键,转动飞船钥匙,飞船的引擎震动声作响,他的声音非常亲和,但带着一种冰冷感,就像他往常一样,但这次更加明显。张骆驼眨着眼,他因为其他感官失灵,变得比往日敏锐十倍的视觉轻易地捕捉了范柳藏在微笑后的轻蔑神色。
“你是要去墓园吗?和乔德会合……为了毁灭系统?”范柳操纵着飞船,它在往上升,地下的阴影渐渐逝去。他带着微笑,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
张骆驼无法说话,他先是震住,但那感觉只有一秒,冲击的潮水马上朝他涌来,盖住他的全身。范柳如此平常地说这句话,就像他知道全局。是谁说的?他第一反应想到这个,但那念头转瞬即逝。没有人会说。绝对没有人会说。他肯定到。
“你怎么知道……”他喘息着,忍住舌尖上针般的疼痛问道。
范柳像是很疑问的也皱起眉:“我怎么知道?”他游移不定地说,眼睛闪烁着,“也许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喝到你们想象那么醉……”
某个过去的片段从张骆驼的大脑被抽出,一闪而过。
门缝里,那直直的视线。范柳倒在沙发上,某种窒息感朝他袭来。
范柳从他的神色和话语里看了出来:“你明白了是吗?……”范柳点点头,赞赏地朝他笑笑,他的语气甚至带着慈爱和欣赏,“你算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们,我酒量很好,而且也擅长演喝醉酒,我在酒桌上看到过无数次在我面前倒下的醉鬼。威士忌、清酒、金酒。他们饮下不同的酒,然后倒在我面前。”
张骆驼朝后一昂,针尖般的疼痛从他的舌头蔓延到喉咙,肿胀感充斥他的呼吸道,他不知道范柳给他下的是什么东西,也许是火星上的药物,但此刻另一种凉意遮盖住了这疼痛:“你是来……故意给我们布下陷阱的?”
他感觉他明白了过来,一切的事开始串联,他们如此顺利地在范柳那里得到了一切信息,他们以为天衣无缝,但范柳全都知道,他像是螳螂捕蝉时躲在树后的黄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不是乔德那儿也布有陷阱?张骆驼慌张地想。乔德、芦幸、郑郑。他们会不会出事?他挣扎地摆动脑袋,双手在那白绳的捆绑下试图挪动,但那只是徒劳——他的手静静地躺着。
范柳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挪动,嘴上挂着微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假如这是在火星……你今天的回答是0分。”飞船飞过云间,一道阴影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他不着急说完所有话语,仿佛在等张骆驼去猜。
张骆驼头痛欲裂,他没有说话。
范柳的手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方向盘,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来阻止你的。”
张骆驼猛地一颤,他分不清那是生理的疼痛还是心理的。他抬起头,范柳皱纹密布的脸,他阴冷异常的表情,那放大像锯齿一般得意洋洋的瞳孔,在这一刻忽然变得令人困惑不已。
张骆驼张开嘴:“什么意思……”他脱力地问,“你不是……?”
范柳漫不经心地转了一下银戒指,按下飞船的某个键。
“自动确认路线。”导航仪机械地说。飞船往下,飞过某条小道,他们从街道中穿梭而过。范柳听着钢铁丛林的呜呜风声,过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你不要误会,我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想乔德下决心逃出这座城市还要花很长的一段时间——很可能就算他死了他也没有逃出。”
张骆驼喘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范柳,乔德,火星。范柳希望乔德逃出这座城市?这些东西像胶水般粘合在一起,成了一副乱糟糟的画。
“我提示过芦幸,并成功激起了他的困惑,但看样子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范柳昂起头,他矜持而自尊地看向远方,“视觉影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而之后那个叫曾林的仿造人的死让他的觉醒意识加深,但是他之后却完全跑偏了……”
飞船因为气流一颤。砰。张骆驼再次撞到了窗户。但范柳的话让他完全忘记了这疼痛。范柳又提到了芦幸……提示?什么提示?他混乱地想。
范柳瞥了一眼他,非常理解地点头:“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觉得我是在疯言疯语,没什么,我理解你。”他让飞船的速度缓慢了点,以免张骆驼再次因为气流冲突而被撞,“我表面是一个商人,实际上是个老头子,在火星和地球之间充当联络员,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认知。”
他停了停,等待张骆驼接话,但他只等到了一片空白,于是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也是他们——芦幸、赵一,还有乔德对我的全部认知。所以他们不会把一些东西怀疑到我身上,他们对我绝对信任——一个无权又无名的老头子。”他昂起头,感叹似地摇摇头,“假如芦幸在去地球的睡梦中梦到一些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东西,他会以为是火星无意间的疏漏,而不是来自我,范柳,一个和他亲密无间的火星基地的老伙伴,刻意放进去的。”
芦幸梦到的东西。火星用芯片给他们注入的梦,在去地球的这十个小时播放。那个介绍重庆的视频,但是芦幸却在其中看到更可怕的影像:穿管理部制服的人躺在手术台上,他们的脑袋被人割开,一块晶体从中被取出来。
张骆驼感到唾液在他口腔里滋生,但他甚至没办法吞下它们。
“对……就是那个……”范柳鼓励地说,他看出来张骆驼想起来了,“其实我本来是想放在乔德的梦里的,但那个时候乔德对火星没有任何疑问,如果他做了那个梦他也许会上报给火星,那这些事就会通通败露。”
他的语气有些可惜:“尽管我最爱他,这个孩子被制造的几乎算是完美无缺。”
张骆驼有些糊涂了,他靠着嗡嗡作响的椅子,范柳的态度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范柳没有任何要杀死乔德或芦幸的意思,他听起来甚至像个始作俑者。难道一切只是火星的玩笑?
“是火星让你这么做的吗?”张骆驼说,他感到他现在只有脑袋能活动,他像是一个幽灵一般。
范柳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害怕事情败露。但是你这么想也没错。我和火星看起来站在一条线上,我们彼此捆绑,但是我永远站在我自己那边。”
张骆驼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但范柳完全忽略了他的不明白,将飞船继续朝右飞。咯达达。飞船机身颤抖的声音从冰冷中直达张骆驼的耳朵中。
“你完全不懂是不是?那我这样说吧……我和火星不一样,我舍不得他们死。”范柳说,现在飞船平稳了一些,他的语气变得比刚才好些,他居然颇有耐心地为张骆驼讲起了属于他自己的解释和故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芦幸大概告诉了你们,你们那一群小朋友都有所获悉,他们,乔德,芦幸他们,管理部的人,被派到地球四年,火星承诺他们他们可以回地球,但其实他们不能,而是被杀死,直接丢弃在地球的墓园里。火星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而我一开始也就知道。火星认为这样很合理,但是我不觉得。”
“而他们,那群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这点……他们以为自己能回母星,回到火星的怀抱,所以才会答应接受火星基地的培训,去地球四年。”芦幸说,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懊悔,他突然对张骆驼嘀咕道,“地球上的我的表面工作是玩具制造商,对吗?”
张骆驼不知道范柳为什么提起这个,他愣了愣,点点头。
“实际上我在火星上也差不多。只是我做的事更精密,更高级。”范柳喃喃地说,他的注意力似乎从张骆驼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话语中,张骆驼尝试着动动手,解开那绳子。但没有用,张骆驼的手瘫在原地,犹如已经和身体分开,“我制造出火星需要的人形商品,供他们使用,商品的最后用途和我没有关系,不管我有多喜爱那商品,我雕刻那眼睛、鼻子、嘴巴,为他们设计性情花了多长时间,安装完美形状的DNA需要多久,但是一旦我卖出去,它们就将变成商品,和我再无关系,因为我只是一个制造师,在流水线上工作——尽管——尽管我才是他们真正意义的父亲……”
张骆驼抬起头,他大汗淋漓,他无法挣开那绳子,那已经花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没有听到范柳说的话,那话从他的头脑旁一晃而过。他怎么去和乔德会合?他绝望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