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55)
“愿意。”他回答道。
第二天,他被宇航局的人用车接走,许多同学艳羡地看着他离开,他们只知道他被一件神秘的事选中了,但没人知道是什么。乔德还记得那辆车,那是辆老牌子的车,它黑色的壳面光滑无比,反射出天上蓝色隧道的光芒。乔德坐上车,发现父亲在车的后座等着他,前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来像一个博士或医生。
“恭喜你,你将被作为去地球的一代秘密培养。”他说。
他被带到一个大礼堂里,乔德发现里面站着许多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跃跃欲试听着演讲,眼睛发光。有一个男孩朝他打了招呼:“我是高山。”他说,接着指了指旁边的女孩,她露出一副冰冷的表情,“她是弥留,你也是被秘密选中的吗?”他的话被打断了,弥留朝他严肃地比了个“嘘”字,他们继续听火星首领的演讲,他在解释为什么要培养人去地球。
“逆反仿造人的存在使我们的离开家园成为必要。”首领在大礼堂里朝他们呼吁,“群龙无首,或者仿造人成为领袖,这两者只要在重庆实现其中之一都非常可怕。我们必须派真正的人类去秘密管理他们,而这正是为什么你们在这里的理由,你们有潜力,也有希望——”
演讲结束后,他们被一群群的带到白色房间,一个人坐在桌子面前,问他们是否愿意为火星做出牺牲,被培养五年,接着到地球度过生命中的四年,他们保证火星会为他们的培养准备最好条件。
没有人说不,至少乔德在的那组没有。
那天之后,乔德被安排离开了学校,作为去重庆的潜在人选到宇航局里的秘密基地里开始课程。他们以前学的东西通通作废,不再需要,课上老师朝他们灌输关于重庆的一切,领导法,那些仿造人的生活习惯,还有各种语言:中文、日语、韩语、西班牙语、英语。因为重庆的仿造人们融合在一起,说的语言各种各样。他们甚至还被教会了梵语。他们还在课间反复观看关于重庆的视频,以确保对那里熟悉。总之,他们千方百计地为了未来去地球做一切准备。他在教室里重新认识了很多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叫芦幸,一个叫赵一,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赵一之前是个流浪儿,她在进基地前打了鼻环,芦幸家里面似乎很富有,他穿着火星各种最流行的鞋子,旁边总放着各种奇怪的小说。
铭牌挂在墙上:仿造人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只需要被管理。乔德抬起头就能看到这个,他默记住它,这是对他们以后赶赴地球的告诫。接着他低下头,在芦幸和赵一打扑克牌声中,收起他喜欢的天文书,写完一道和太空知识相关的习题,接着翻到下一道。
他看着那道习题:“为什么火星在将你们运送到地球重庆后,不让你们知道可以离开重庆的出口在哪里?”
乔德当然知道答案,他写下来。
“因为我们四年以后就可以离开,而且我们没有装大脑芯片,知道出口意味着我们可以顺风无阻地随时逃跑,不利于监控计划。”
“你要去外太空工作吗?”父亲对他未来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被光荣地选中,要在基地秘密训练多年,然后去外太空探险四年,之后会回来。乔德点;额点头,接着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是他的十五岁的生日,他和父亲因此获准见了一面,作为生日礼物。接着父亲送了他一张照片,上面是他和父亲:他八岁时第一次去博物馆,父亲和他照了一张相,父亲搂住他,蝴蝶标本在他怀里,黄颜色,像随时要飞起来。
那是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乔德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基地的生活过于繁忙,父亲只能活他房间里的相框中。
等到乔德闲暇下来时,他们必须赶赴地球。
……四年后他会和父亲再次相见。乔德想道。他望向窗外,他们即将飞往地球。他将那张照片放进了他的飞行衣,其余的东西放在托运舱:那些行李、人类史、天文学、还有邓丽君的唱片。他在基地上常常听邓丽君的歌,他甚至有些喜欢她,她的一首歌曲里有月亮,而他也喜欢月亮,这是他抬起头就能发觉的东西。人类在火星上也如此怀念邓丽君,地球文化永不磨灭。
芦幸坐在他的左侧,赵一在他的右侧,其他的人坐在飞船后舱,而他在飞船舱中间,作为带领整个团队的人飞向地球,重庆。
赵一小声地啜泣,她在哭,她在秘密基地里过了七年,已经二十岁,但是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的金色鼻环上都是眼泪和鼻涕。乔德转过头去,安慰她不要哭。但赵一只是哭的更凶。她害怕仿造人,她不知道如何去管理。她要杀了他们,那些该死的仿造人。她恐慌不安地哭着说。
他们闭上眼睛,准备被注射药剂,倒入装有影像芯片的座位,接着进入梦中,梦中的十几个小时,他们的脑海会自动循环播放重庆的城市影像,这能让他们在去重庆前最后一次熟悉重庆的景象。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更安全。火星害怕他们做逃兵,有可能在飞到半途时改变飞船的轨道,不去地球,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记住飞船的运行轨道,假意去地球,其实飞到地球后再操纵飞船逃出,而让他们做梦显然规避了这一风险。
睡梦中重庆的影像循环播放。而他们再度睁眼时重庆已在眼前。
他们和上一届管理部的人见了面,那些人在他们到来地球时正式卸任,他们的四年地球之旅已经完成,将被火星接走,回到家去,赵一用憎恨和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们。
乔德走过大街小巷,重庆看起来就像一座城市,和火星上讲的一样,和他飞船上做梦看到的那些影像也一样:冷酷的霓虹灯,巨大的建筑群,灰色天际线锁住天空,无数人穿过他的身边,他们看起来和火星上的人没什么不同。但乔德记得那些课上说的话:这些人都是仿造人,而仿造人只能被管理。他把这些话牢记在心。
他冷酷地抬起头,不动声色走过他们的身边。赵一在他旁边畏缩着,当有人碰撞到她时她就大叫起来,露出嫌恶的表情,她对仿造人的憎恨在抵达地球时达到顶点。而芦幸只是好奇地打望着附近,嚼着糖丸的女孩似乎让他感觉非常新奇。他们在前任管理部的指引下走进十一公司,在他们宣布接替时登场。
乔德站上去,仿造人们敷衍地鼓掌。他看着底下的所有人,他们用一种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他们都是仿造人。乔德看着那一张张面孔,想道。他们看起来冰冷而没有价值,只有被管理的资格。
他们开始管理部的生涯。这没什么难的,乔德能感到,他把书本上的那一套用在了这里,甚至更严酷一些,管理仿造人非常简单,不需要投入感情。命令、呵斥、开除、给予工作。他在这座巨大的废墟里工作,走过许多有污渍臭味或者芳香满溢的街道,感觉到生活一日比一日简单。管理部的有些人拒绝和仿造人说话,比如赵一,她除开工作外绝对不接触他们,她只和管理部的人说话,乔德能理解,他不禁止他们这样做。交流没有必要,而火星没有要求他们要去交流。毕竟仿造人没有感情,只需要被管理。
火星向他们提及的情况偶尔会发生。仿造人反抗,或者察觉到什么,觉醒过来。比如一个仿造人:曾林。乔德记得他的名字。他是火星说的那种仿造人。在一个雨天里,乔德拿到了一份秘密文档,上面写了这个人的名字,管理部的人在流传他的异状,他开始不服从管理,甚至试图闯入管理部,偷窃一些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的信息。
他们决定除掉他。
曾林在公司乱窜,试图在躲藏中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最后安保部在指派下仍然找到了他。他躲在玩具部的一个桌子下,奄奄
一息。乔德从长廊上走过去,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在雪亮的办公室中窥伺,但他不在乎。
一个仿造人回到他的座位,看到了这一幕,试图挡在曾林面前,但乔德也不在乎。那双黑色眼睛直视着他,但乔德只感受到冰冷,他低下头,警告了那个仿造人,让安保部带走了芦幸。
管理部对外说开除了曾林。但乔德没有想到这会引起反抗。
”乔德马”。事件后的几天,一个用来讽刺他的动物不知为什么在十一公司中出现,发出的尖叫震穿大楼。他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不屑,仿造人的情绪非常虚假。他知道这点。但他没想到那股风潮越演越烈,那些反抗犹如涌潮。他一直无视它们,直到那些无名者们再次推出“乔德企鹅”。他本来以为又是一次拙劣的模仿秀,但当他走过去,在企鹅的头上看到那张照片——他和他父亲的合照,他十五岁时父亲送给他的那张。
他曾经把这张照片放在飞行衣的胸口,这张照片记录着他在火星的时光,那些训练、故事,他和他的父亲,博物馆里的蝴蝶标本。
这张照片本来待在他办公室的相框内。
他父亲的脸部轮廓在照片上不再清楚,他的脸被蜡笔戳破,划得稀烂。
那是他带到地球上的唯一合影。
这是他来重庆后的第一次失控。他开始憎恨这些仿造人,他们的感情虚假的像塑胶产品,人类之情和他们毫无关联。
他喘着气,头脑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将企鹅踢了出去。接着,他在那群仿造人愚弄而低智的目光里撕碎了照片,独自离去,尽管他知道他会后悔。
两个小时后,他从南坪返回,开着飞船重新回到公司,灰色天空里没有一颗人造或者自然的星星。他后悔了,他独自踏进空空如也的公司,那些冰冷的机械和探照灯迎接他的来临。照片已经变得粉碎,他知道,可他想来看一看,尽管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
三十八楼的长廊里一片黑暗,仿造人已经全部离开。乔德走过去,长条玻璃倒映出城市迷雾,企鹅乱飞后的痕迹到处都是,但地上没有一片照片碎片的痕迹,它随着其他人的离去一起消失不见。他看着地板,感到绝望。
他注意到办公室灯还亮着,看起来很温暖,他疲惫无力走过去,决定进去坐坐,他被雨淋了一身。他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回家。
他走进去,立刻看到门口左侧的办公桌的灯在一闪一闪。办公桌上堆了很多东西,各种各样的旧玩具、毛绒布偶、机械盔甲,还有一瓶已经空掉的“重庆城市”的廉价啤酒,这些东西像博物馆的器具般被摆放着。灯光聚成一束,扫在桌子上,照亮一张睡着的模糊面庞。旁边还有一张纸,那张纸看起来非常干净,在灯光下颜色黯淡。
他走过去,愣住了。
那张纸上是他和他的父亲,这是那张本该被撕碎的照片。但它看起来很完美,像是从来没有破裂过,也没有被蜡笔画过,和原来一模一样。乔德看着照片里的他自己。他怀中的蝴蝶标本异常清晰,它的相框微微反光,零星的黄色垂在手指旁边。
乔德说不出话来。他轻轻伸出手,拿起那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个睡着的人被抽纸的动作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闪动的灯光笼罩了他黯淡的嘴唇,他的眼睛眨了两下,像火星上能看到的那种在夜空中因为信号不好而频繁闪动的卫星。他揉揉头发,立马注意到乔德拿着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