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14)
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
“我在咖啡厅等了你半个小时。”乔德皱眉头,说,看起来不太耐烦。
张骆驼猛然站起身来——他和乔德的唱片店之约。修理时间太长了,他忘记了时间:“抱歉。”他拍了拍脑袋,叹口气,向乔德解释道,“我在修理一个玩具。”他指了指桌上的毛绒玩具,说,感到愧疚的,“用自查软件查过了,但没有任何漏洞,于是我在人工查找,所以花了那么长时间。”
乔德皱起眉头,口气倨傲地走上前来:“不可能,自查软件几乎不会出错。”他说。“尤其是这种小玩具,对它们来说查这种易如反掌。”张骆驼对乔德这个样子很熟悉,乔德总是对十一公司的产品质量很自信。这是你们的Q先生创立的公司。他在年会上环视左右,这样对他们说。
乔德低下头,拿起那张白色卡片:“它没有爱?”他读了出来,用了戏剧性的语气,像是在质疑这虚无缥缈的要求,“爱?什么是爱?——”
张骆驼不喜欢他的语气,他皱起了眉。
乔德抬起头来,看到了张骆驼的神情。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放下了那张卡片,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剩下的你之后再修吧,现在先去唱片店。”他说,双手随意摆弄着那只机器宠物的头,它被拆解下来,“我的时间没那么多。”他不自然地说。
黑夜如网络无处不在。
张骆驼抬起头,看着天际,它被各式各样的店铺所掩埋,唯一露出的一片黑色夹杂着全息影像的荧光,一架无人机从中间穿行而过。空气很冷,他深呼吸一口气,香烟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乔德在他旁边站着,面不改色,像个宣传上流生活的空洞投影,他显然不是那种会热爱生活气息的人。来往的人偶尔看他们两眼。路标在他们的左侧,被投放在已经生锈的屏幕上,闪着荧光,张骆驼眯着眼睛看它。
南坪。上面写着。南坪是重庆最大的百货商城,由上千个店家拼凑而成。人们会拿它和九龙坡的商街比较。但它们显然不同。九龙坡是乔德们的地盘,而南坪鱼龙混杂。但不管怎么说,张骆驼觉得,它总比四公里安全的多,至少这里禁止神经毒品的贩售和□□。
“你说的唱片店在哪儿?”乔德说。他们穿过轻轨线,走进人流。它在他们上方摇摇欲坠。张骆驼在书上读过,重庆建都时人们还用它交通,后来几乎人人都有飞船,它就变成了怀旧产物。乔德傲慢地看了看四周,这里的街很窄,广告牌几乎挤到人鼻子面前,像是想要和他们接吻。四周有各式各样的仿造人在拉生意,他们径直穿过去。
“马上就到。那家唱片店叫老头儿唱片店,就在游戏广场的后面。”张骆驼嘀咕道,他注意到乔德因为这里的肮脏有点不耐烦。
游戏广场一向很吵闹。各式各样的话语从人身边穿过,西班牙语和日语混杂,韩语与中文相结合,这里是各式语言的垃圾场。入口处巨大的敦煌神佛在人头顶游动,和高昂的战斗音乐交错着。张骆驼走进去,在杂乱无章的景象里理清视线,理清出路,偶尔回头看乔德在哪里,他有点担心乔德会像毛毛一样,在这种地方跟丢,这里是色彩饱和和噪音的重灾区。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乔德和毛毛不一样,他不留恋这些东西,离他没几步远,跟在他身后,脸被敦煌神像笼罩,他注意到张骆驼在看他,扫过来一眼。张骆驼放下心,朝他挥挥手。
“继续朝前走。”他做了个口型。
张骆驼回过头,他的眼睛闪烁过光线。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左边闪动,像是银色的光线,他眯起眼,没有注意的准备穿过它——砰。下一秒,他踢到了什么。像是个实体,他身子一抖。
“道!”
左面传来巨大的咆哮。他回过头去,一个男人瞪着他,双眼深陷,VR眼镜被推到额头上。他双手比划,朝张骆驼怒喝,声音像深水□□。但张骆驼听不懂,这不是中文或西班牙语,甚至不是日文。
“抱歉?”男人的声音吵得让张骆驼头晕。
男人指了指游戏屏幕和他身下的椅子,又指指张骆驼。游戏屏幕上的“输”字红光四溢。张骆驼根据他的手语猜测,大概明白了过来。他的意思似乎是张骆驼踢到了他的椅子,结果让他输了游戏。
“对不起。”张骆驼赶紧说道。
男人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朝他伸出左手,抬抬中指。张骆驼一愣,左手中指,这个符号全重庆人都明白——“赔钱。”
“我……”张骆驼为难地摸摸裤兜。他的电子货币早在月初就因为购买零件变得一干二净。他今天又没带什么钱,顶多就是买唱片用的,现在的电子唱片都不怎么值钱,五块钱可以买一大堆,而玩游戏的钱可贵得多,公司总是用游戏操纵人的欲望,他不确定能不能支付得起。
一只手搭上张骆驼的肩膀。张骆驼闻到一股淡淡的森林味。他抬起头来,乔德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人群,和他站在一起。张骆驼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它被轰炸的色彩所覆盖,但眼睛仍然显着锐利的灰色。
“乔德?”他疑惑地说。
乔德抬起左手,他神情傲慢,语调平缓,懒洋洋地朝男人说了句什么,张骆驼听不懂,但听上去像是威胁。对面的男人脸色骤然变化,他缩回中指,声音无限降低,但仍然在嘟嘟囔囔。乔德毫不退让,他又说了一句话。男人睁大双眼,他眼球上方的疤微微敞开,看起来很不甘,接着他摊开双臂,大喊一声,咬牙切齿地朝后一退,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走吧。”乔德松开左手,对张骆驼说。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张骆驼瞠目结舌,一切突然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
乔德厌恶地从胸口掏出手帕,擦了擦左袖,刚才男人的唾沫星子落到那上面:“他想敲诈你,把他打游戏输的原因推到你头上。”乔德说,把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我对他说我看到了,他早在你来之前输掉了,要是他再要钱,我就报警,仿造人警察可不知道下手轻重。”
一个疑问仍然在张骆驼心中发酵。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刚刚你们说的是什么语言?”他抬起头问乔德。他以前从来没有在附近听过这种语言。不是德语,英语,西班牙语,也与东亚语言无关。
“梵语。”乔德说。
张骆驼愣住了,这个答案出乎他意料:“梵语?那种失传的语言?你怎么会说?”他以前翻过《重庆语言史》,书上说世界上最后一个会说梵语的人死于二零二二年。
“每种语言我都会。”
“什么?”张骆驼舌头差点打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看着乔德。
但乔德没有回答。他停住脚步,露出怀疑的神色:“这就是你说的唱片店?”
乔德忽然转移的话题打断了张骆驼的思路。他的视线随着乔德眼神转动的方向移过去。他看到一个镶嵌亮片皮肤的女孩,她正推开一扇金属大门,走进舞厅。在她头顶,一个巨大的彩球灯正在空中飞速旋转,抛洒粉色光芒。甜美的菠萝酒气味在空中扩散,舞曲隐隐约约地从金属大门里传出,像是迪斯科风格。两个男人和亮片皮肤女孩擦肩而过,他们牵着一个粉发女孩,走出门来,笑声不断,径直朝旁边的旅馆而去。一切完美而陌生,像另一个世界。张骆驼一头雾水,他不太明白乔德为什么要让他看一个成人级舞厅。
他转过头去:“关于那门语言……”
乔德抬起下巴,再次打断它:“你仔细看看。”他的视线汇集在那个彩球灯上。
张骆驼抬起头来,眯着眼,竭力从光芒里找回视觉,捕捉彩球灯后的招牌文字。
上面写着。
“老头儿唱片店”。下面的小标题是:“成人级舞厅。”
“你想说什么吗?”乔德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地问他道。
张骆驼张大嘴巴,愣住了,接着他慌张地看向四周的街景,但他马上发现他没有走错地方。
熟悉的景色、相同的街道,游戏广场后面,旁边两家店分别是旅馆和珠宝店,浓厚的霓虹光芒旁边的门牌号显示南坪156号。
老头儿唱片店。甚至连店名也没错。
但他想找的不是这个,至少不是舞厅——还是成人级别的,“不是……”他结结巴巴地想朝乔德解释道,却说不出话。
有瞬间张骆驼怀疑自己陷入平行时空——上一次他来这里时这里和眼前的舞厅没半点关系,而是家唱片店,门口只有一个仿造人,店里布置简单,唱片密密麻麻地堆在书架上,就像一个大型酒场。店里的老板坐在唱片柜后面,黑框眼镜,米色衬衫,随便放着歌。张骆驼和他挺熟,开玩笑地聊着天。
“请问你们两个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吗?”舞厅门口有个人看他们止步不前,礼貌地走上前来问他们道。
他戴着黑框眼镜,衬衫是米色,那张脸让张骆驼眼前一亮。
“董老板?你怎么在这儿?”张骆驼眨眨眼,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的唱片店怎么变样了?”他窘迫回过头,指了指背后的舞厅,结结巴巴地问。“成人级舞厅”的字样在他的背后闪闪发光,他觉得他的耳朵红了,而乔德还在看他。
黑框眼镜的脸色如旧,他弯下腰,尊敬地说道:“你是我老板以前的客人?”
“什么?”张骆驼没明白过来。眼前的这张和老板一模一样的脸说出的话像个谜语。
黑框眼镜没有动摇,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是个仿造人,我的老板是按照他的样子做出我的。我主要的工作是迎接客人。”他彬彬有礼地看了张骆驼一眼,“这家唱片店在上个月结束营业了,现在改成了舞厅,你知道,按照我老板的话说,唱片店已经过时了。”
张骆驼愣住了。过时。他没反应过来,上个月他来这里时这家店还活生生的,但仅仅二十几天,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过时。”他不知不觉地重复着,一种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
但黑框眼镜感知不了张骆驼的失落。
“是过时了。”他说,语气坚定。接着他清清嗓子,摆出仿造人最热情洋溢的表情,“所以你们要进去玩玩吗?老顾客可以打八折。”
这句话提醒了张骆驼,他不是一个人来这里,身边还有乔德。
他抬起头来——他把乔德约到了这里,但现在他们想去的地方消失——完全消失至无了。
他清了清嗓子,心虚地说道:“对不起……我们走吧,我没想到它变了。”他打定主意乔德不会喜欢这里,这种人多的环境,他甚至受不了公司的餐厅,更别说舞厅。
乔德正在打量彩球灯,他感受到张骆驼的视线,视线滑下来,移到张骆驼脸上。张骆驼的心一跳,乔德的脸被笼罩在阴影下,显得神色平静,游戏光芒和霓虹灯管被他隔绝在身后。张骆驼有种错觉,乔德仿佛在探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