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57)
一切像是迎刃而解。
但乔德没想到张骆驼会过敏,直到他倒下去的前一刻。他们在那之前还在提问,甚至还是争吵——张骆驼到了乔德家,尴尬的寒暄后乔德开始提问,他想试探仿造人的正常性,关于朋友、工作,以及其他的东西。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几个问题张骆驼就打断了他。
“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
乔德能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游荡:“反正你们这种人……”他们的气氛变得紧张,乔德感觉得到。火星上管这个叫“讨论”,他们用文雅的词汇掩盖一些东西。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冷冷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什么?”
“情感。”
这个词让乔德的语言全部咽入喉咙。情感,乔德想着这个词,这个词原本不会和仿造人有任何瓜葛,只属于人类,但他此刻从一个仿造人嘴里听到了“情感”,而那个仿造人毫不屈服地看着他,舌头发僵,喘着气,吃力地将那个词清晰地说出口。他感到愕然,太阳穴冷冰冰地犯痛。
“仿造人没有实际性的情感,他们的情感全是来自机械的模仿,本质上他们不会产生任何真实的情绪和思考。”他还记得基地里的课本这样写。情感。他再次琢磨了这个词,一瞬间几乎不能确定它的含义是什么。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下一秒,张骆驼倒了下去。我对花生过敏。张骆驼在晕倒前的最后一刻对他说道,声音轻的像人类的低语。
他接住他。乔德这才发现张骆驼很轻,轻的像是空心雕塑,这和他想象的不同,他以为仿造人会重的多,因为它们的身体里有太多机械的东西。而且仿造人居然会过敏,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过敏,他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拥有这个,但现在张骆驼因为过敏倒在他面前,就像其他的所有人类一样,看起来很脆弱。这个想法很荒谬,他知道。一个脆弱的仿造人……仿造人不可能会脆弱,他们是流水线产品。
火星。他拼命回想着火星法则。
仿造人是流水线产品。
他在病房里看着张骆驼,感觉思考过度。张骆驼脸色仍然惨白,但胸膛平静地起伏,一旁的心电波图已经恢复平稳的状态。一种紧绷感缠绕着乔德,仿造人竟然会像人类一样过敏。他仍然想着这个,医生的话确定了张骆驼就是过敏。这让乔德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一种东西被书面确认了。
他在张骆驼的床边呆了一夜,一动不动,将近七点时他站起来,找到郑郑的电话,拨打过去,让她到医院来,他记得张骆驼提起过她。之后他在下午两点再来了一次,结完医院的账。他再次走进病房,张骆驼仍在睡觉,他对窗外时时嗡鸣的飞船无知无觉,对乔德的到来也没有反应。
乔德抬起头,R-63已经开工,它在灰雾埋线的天际飞舞。
他低下头去,看着张骆驼苍白的脸,他在一上一下地呼吸,非常平稳。
异样感时断时续地骚扰着他。
当天晚上,他带了家中一张邓丽君的唱片,准备去张骆驼的家,想了想后,他又拿起一颗不含花生酱的糖,他贴了张纸在糖纸上:“不含花生”。他将那颗糖藏在装唱片的盒子里,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知道,负责监视的R-63就可以完成他的全部工作。
但也许通过这个他能发现些什么,他说服自己,比如这个仿造人的异常之处到底是为什么。
他坐在张骆驼家中,粉红色绒毛的小机器圆球跑到他身边。
“毛毛。”他听到张骆驼这样叫它。即使已经看了多次后,他仍然不习惯它,太奇怪了,仿造人的仿造宠物,他不禁想道。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感觉它蹭着他的手心,非常温暖。他被留下来听了一首歌,邓丽君的,原本他想快点走,来这里完全不正确,他冷酷地提醒自己,他完全明白这一点,但张骆驼挽留了他。
乔德看着张骆驼胳膊上的伤口,那是输液过后的痕迹,但张骆驼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伤口。于是乔德留了下来,和一个仿造人听完邓丽君的《甜蜜蜜》。
他闭上眼,想起火星,一只飞过的黄蝴蝶。
他睁开眼,张骆驼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摇晃着双脚,跟着歌摆动,无知无觉地正在笑。他显然也被这首歌吸引了。
异常仿造人。乔德再次闭上眼,提醒自己道。
而这绝不是他最后一次提醒自己。
他们在老头儿唱片厅里穿梭,廉价的灯光四处爆炸,奇异的酒味在粗糙的纤维衬衫上滞留。最终他们停留在无声的休息室内,错误百出的地球天花板搭建在他们头顶。张骆驼向他提起旧世界,《人类史》,各种大洲,而乔德也许在酒意的催促下也讲了些什么,比如说星星。接着张骆驼开始自顾自地讲起他的一段经历。他想去重庆的四处探索。张骆驼说的很犹豫,也很不安,像在讲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乔德盯着他,几乎觉得他和人类没有分别。直到张骆驼再次谈起飞行经历,他迷茫地说起重庆史上讲过几十千米的大气层含有巨量毒素。乔德忽然醒了过来。张骆驼是异常仿造人,而他不知道他之所以无法飞向高空是因为神经元的控制。
异常仿造人。异常仿造人。他提醒自己道。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张骆驼问他道。
“”应该是驾着飞船去……”回家。他想。但他没说出口。回火星,另一个星球,真实的城市,真实的人生。
“……你可以带上我。”那玩笑话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张骆驼说完就趴在桌子上,慢慢闭上眼睛,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那不可能。乔德知道。但此刻他无法思考,也许是因为休息室无声的氛围。张骆驼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真挚,如此像人类,而他到死为止都无法知道他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半步。
之后的事情就像R-63里的录像一样飞速快进。他和张骆驼的关系急速靠近,张骆驼也许是因为老头儿唱片店的那一夜,但乔德不知道。
是为了监视任务。他的理智对他说。
乔德不太记得起来那些回忆,但有些画面顽固地扎在他脑海的某一处:他们一起穿过南坪的街道,游戏广场上那些提供给仿造人的虚假游戏声音巨大,敦煌之神的手搁在蓝色棚子的上方,张骆驼和他一起前行,微微张开嘴,凝视着那虚拟的神。一眨眼间他们又到了九龙坡的唱片店,他和张骆驼在唱片架旁停留,他冷冰冰地扫过那些唱片,他不喜欢重庆在售的所有唱片,即使是十一公司出的李香香,那些唱片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夜晚时分,他们有时待在老头儿唱片店里,那廉价舞厅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常驻地点,尽管乔德仍然对里面爆炸似的霓虹灯心有余悸。他们谈论关于地球旧世界的问题,甚至还有天文知识,乔德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朝张骆驼谈起自己最喜欢的星球:是火星。张骆驼点点头,微笑起来,没有在意,显然他被消除的神经元直接忽视过了这个本该让一般人好奇的点。偶尔他们会到乔德家去,拿出那些乔德珍藏的旧世界地图,张骆驼对那些东西兴致勃勃,指着东京、上海等已经消失的城市。而白天,乔德仍然冷酷地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目不斜视。
异常仿造人。他仍然会警示自己。有时是从睡梦中醒来,火星上的那只蝴蝶标本异常清晰。但他想的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茫然,尤其当他们讲着电话,张骆驼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
张骆驼和他遇见的人类似乎没有不同。
人类和仿造人的不同到底是什么?他想道。
他的不对劲被人察觉到。某个星期一,他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室,在芦幸朝他挥手笑喊一声“再见”后,赵一走了过来,乔德以为她是下楼,但她没有,她只是站在他旁边,昂着头,目不斜视。乔德伸出手,想要按下电梯键,但赵一将手拦在那小小的按钮和他的手之间。
“你真的是在监视它吗?”她忽然说,凝视着他,压低了声音,语言从唇缝里泄出,她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到地球的前一个夜晚。
乔德心里咯噔一声。他马上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动摇:“是的。”他冷酷地回答。他一向如此。
赵一沉默了三秒钟,松开了手,按下电梯的按钮。但乔德知道她没有相信,她眼睛里的东西仍然存在,因为她也一向如此。
人类和仿造人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他在李香香演唱会上这样想道。范柳的义体坐在他旁边,被远程控制。芦幸和赵一在另一旁。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演唱会,而是关于李香香。仿造人部说最近她常常出现异常。“类似于情绪波动,那些被清空的记忆又被她自动恢复了。”范柳对他说。范柳在演唱会开始前对她做了个评估,而乔德则在演唱会后准备把她带回公司,进行记忆清洗,这几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回这种状况,尤其是大型演唱会后,李香香常常走向崩溃。
范柳在中途离开了演唱会,他的义体控制只能撑过一个半小时。而乔德到后台的化妆室去等李香香,准备观察她的情况,也以防她因为害怕而逃跑,尽管这可能性很小。
门在他身后被打开,张骆驼走了进来,和他面面相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李香香的眼泪,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仿造人的故事,她被训练的过程,还有那些产生的思考。
“我爱她。”她对张骆驼说,捏着香烟,嘴唇微微颤动。
乔德在一旁看着她。
那是个仿造人,甚至不算仿造人。她只是一个仿造人模仿人类而造的次等仿造人。但她却像在思考,情感充沛而繁多,她的眼角甚至还有眼泪的痕迹。
一个仿造人。他思考着。
“希望你不会瞧不起我,我是个仿造人……”她对张骆驼说。
“不会,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不同。”他听到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颤动了一下。没有什么不同。张骆驼的这句话直入他的耳膜,乔德知道这不算什么,但张骆驼以为自己是人类,直接说出这种话。思绪在他头脑间混乱地徘徊。人类和仿造人,仿造人和人类,情感,还有眼泪。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在哪里?那个问题再次困惑地组成陷阱。火星告诉他仿造人没有感情,因此不算人类,但假如仿造人拥有感情和思考,他们算人类吗?他的思想自动变成词句和段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一些奇异的想法渐渐在他心中组建而成,而另一些慢慢动摇。
他和张骆驼离开化妆室时,这个问题仍然在他心中盘旋。他又想起一件事,和张骆驼相关的,他告诉了张骆驼,当时张骆驼曾经无法修理好一个玩具狗,最后顾客来了电话,联络部的人告诉乔德那个是顾客的仿造人恶作剧。乔德本来觉得没什么——管理缺乏的仿造人。但现在那个场景变得不一样。
那张纸条上写着:“爱!我想要爱!”情感,又是情感,情感在重庆这座地球的废弃都市上像是一阵冷风。
乔德眨眨眼。他昏昏沉沉地想,完全无法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