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4)
乔德没有说话,神情冷酷。他拽起企鹅,把企鹅翻了个身,企鹅毛茸茸的脸就此暴露,包括贴的那张照片。蜡笔的字投影在乔德头顶:管理部。头顶一明一暗的灯光闪过照片表面。他随意地扯下这张照片,先是看了一眼,像是对这名堂不屑一顾,但马上地,当他的视线划过照片正中时,他的神情古怪起来,眼神慢慢凝固。然后他怔住了,抓企鹅的手冻在空中,像失灵的机器。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我还以为他会马上拽着企鹅走过来责问。”有人悄悄说。张骆驼正在给自己接水,他听到别人这样说,好奇地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乔德。但这个乔德不一样。乔德的脸像藏在城市森林中的一座建筑,看不出他怎么想。他凝视着照片,目不转睛,像上面附有他的灵魂。走廊的灯光一闪一灭,窗外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光映照在乔德脸上。他的神情很奇异,张骆驼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照片,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灰色的眼珠在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谁打开了窗户,飞船划过的声音尖锐而高昂。
不知过了几秒,乔德终于抬起头来。那是一瞬间的事,快的没人能看清。走廊太黑了,加之无尽的噪音分散人的注意力。他平静地伸出手,将歇斯底里的企鹅放在地上,像是不再追究此事。但这不是给它自由。他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忽然伸出右脚,就像一个足球中锋,在企鹅开始继续飞奔前,一脚把它踹向了人群堆积的办公室。企鹅在空中旋转,它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假象之中,飞入办公桌和办公桌间,被电线缠住,然后猛烈挣扎挣扎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零件破碎响声。人们惊声尖叫,桌上的玻璃杯摇摇欲坠,围聚的人群互相撞来撞去,坚硬的手表碰到别人的西装扣,水杯撞到啤酒罐,汗水和香水味中,谩骂声参差不齐。
张骆驼抱着水,尽力使自己扶稳墙壁,但他逃不过人群的龙卷风,他们把他挤出人群外,他拼命地保持平衡,跌跌撞撞地撞到走廊上,跌到地上。他龇牙咧嘴地摸摸后背,觉得很疼,但好在水杯没倒。他站起来,这才发现他正对乔德,空旷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着面,失灵的灯横在他们中间。张骆驼望向乔德,他感到尴尬,但他马上注意到乔德的神情,乔德和平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张骆驼说不清楚,他一向靠直觉。
乔德没有看他,乔德谁也没看,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打量办公室的一切。这时安保人员匆匆赶来,他向他们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他们赶过去进行急救。而乔德却在原地不动,远处的霓虹灯照亮了他的脸,像火光般闪动。他再次远远地再看了一眼这场周末前的狂欢,接着,他带着一种在张骆驼看来,像不懂啜泣的动物的神情,拿起照片,看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把那张照片撕碎。
然后他轻轻地放了手,照片散落开来,轻飘飘的,像格式化的数字标本。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4章 重庆森林(四)
那天办公室的狂欢持续了很久,抓住企鹅花了半个小时。而张骆驼一直待在走廊,直到安保部把企鹅抬走。企鹅被撞破一层皮毛,皮毛下露出一层绿色电线,它毕竟是个机器。迎接它的可能是零件分散厂。人群渐渐散去,取代兴奋的是抱怨。“我还要去广场见朋友呢。”一个女孩儿凃着闪亮的蓝色眼影,穿着皮夹克走出办公室。没有乔德的走廊不再可怕。她走进去,脚抬起,再踩下去,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被她的□□击中,她头也不回,径直蹬进忠诚运行的电梯。
等到张骆驼再回到走廊时,照片已经被许多人踩过了,它们黏在地上,显得拖沓而肮脏。人走光了,已经没有人在走廊。张骆驼停下来,看这些照片。他想起乔德的神情。要看这些照片的原因张骆驼并不知道。也许是对乔德的举动好奇,也许是出自某种不易察觉的古怪心态。他看着它们,却看不出什么,照片大多数已经模糊不清,蜡笔、泥泞、高跟鞋印,口香糖的残渣,上面溢满这些。
张骆驼伸出手,捡起其中一张。那是某个人的头发,但被撕碎了,只显示了一部分的像素的灰色。他放下照片,叹口气,朝厕所走去,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
他从厕所走出来时,照片仍然躺在地上,就像香烟的残渣,他低下头看着它们,它们被遗弃在这里,无处可去,但也等不了多久,第二天早上六点就会有清洁机器人来打扫,把它们卷进机器的胃腹里。
这就是它们的结局,张骆驼明白。他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蹲下身,拿起了一片估量着,它在他的手上颤抖着,这一片被撕的太薄了。
他将它放回原地,站起来,窗外,一架飞船从离他鼻尖十厘米的地方划过,估计是一个醉鬼在开飞船。
它在放一首忧伤的歌曲:家,我甜蜜的家……二十世纪的老歌,张骆驼聆听了一会儿,直到它消逝在雾气里。
他回到办公室,叹口气,有一阵子,停在门口,像不知道到哪里去,但他没犹豫多久,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背包摸出机器宠物通话机——那是和机器宠物沟通专用的,主人可以直接联系到机器宠物,走到了窗边。
天色从浅灰转成深灰,时间是夜晚八点。天空里的飞船变得零星,深夜时间,远处的廉价旅馆开始投放影像,一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身穿裸露的和服,明显的暗示。“请来这里来吧……”他们在说日文。接着语言转换成英语和中文。
张骆驼知道那种旅馆提供的不是真人,而是仿造人,倒不是说他自己去过,只是听说过而已。
他下定决心,低下头,按住机器宠物通话机的红色按钮,“哔”的一声,通话机的听筒里传来杂音,接着是鸟叫。他对着听筒说:“毛毛,我晚一点回来和你上电池,再帮我看看家吧。”话筒那处传来两声鸟叫,表示答应。张骆驼挂断电话,接着走到桌子旁边,取出手套、化学用品、电子设备和一个袋子,他戴上手套,拿上袋子。
他决定了。
他再次回到走廊上,照片被冲击的满地都是,因为被多次踩过而紧贴着地板,仿佛和它融为一体。他拾起一枚,放进口袋。他把照片一片片放进口袋里,手套因此沾上口香糖的残渣。
乔德是个混蛋,他被整活该,但是……但是什么呢?张骆驼不知道,他想起乔德离开前的神情,而照片掉在地上,人人昂首阔步,在周五夜晚无视似地走过它们。他觉得他也许可以做点什么。
他会修理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被撕烂、被涂抹踩脏的照片。修理东西几乎成了张骆驼的一种本能。他边想边捡起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双眼睛,张骆驼一顿,那双灰眼睛看起来像乔德。
张骆驼不吸烟,但是他喝酒,他从储藏柜里拿了一罐啤酒打开,“重庆城市”牌,它喝起来有股森林的味道,尽管张骆驼没见过森林。他很喜欢这款。他将它放在桌旁,准备进行照片修复。灯光、电子设备、强力胶水、驱除污渍液,十九片碎照片,他准备好这一切。看来他今夜一定要加班了。他拿起迷你钳子,从最简单的口香糖开始。
最多花五个小时。他想。
他估算的很好,等到最后一片照片被拼接时,刚刚过了四个小时五十八分。他满意地看着照片,它看起来崭新,像刚刚拍出来一样。修复它难的不是那些污渍,而是画上去的黑蜡笔,它们难缠的就像管理部。恶搞这张照片的人很有趣,他把两个人的头画成八爪章鱼,事实上画的挺不错的,很像一回事。张骆驼祛除它的时候有些舍不得。而如今章鱼都游回地底下,照片上的人脸平稳而漂亮。灯光下他们看起来闪闪发光。
修复以后张骆驼发现,这是张合照,二人照,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小孩看起来很像乔德,大概只有八九岁,他身穿白毛衣,拿着蝴蝶标本,中年人搂着他,那人留着黑胡子,粗胖的手上带着戒指。他们看起来很亲密,连小孩的傲慢里都隐含着温情。
张骆驼喝了一口啤酒,决定让它独自呆在桌上一会儿,而他自己打个盹。他闭上眼睛,把脑袋埋进肩膀里,听到空气在隐隐地流动,落单的飞船像书上画的彗星般嗖地划过,然后他进入了睡眠旋涡,他没有做梦,睡得很安稳,有一段时间只觉得黑暗甜美而静谧,但在一段时间的安静后,什么咯吱声响起来,如同机器老鼠般偷窃他的梦境。
他翻了个身,嘟哝两声,试图把老鼠吓走,但没有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感到不安。然后他一下睁开眼睛,吓了一跳,但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另一个人的呼吸。
乔德站在他桌旁,背对门口,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
乔德察觉他醒过来,眼光扫下来,和他对视,张骆驼闻到一股淋过雨后的森林味,乔德的头发看起来湿漉漉的,像在游泳池里泡过。张骆驼不由朝后一退,但乔德的目光很快移开了。他的视线穿过他,停歇在桌上。桌上的灯光强烈,照片被反射出一道白光,乔德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
张骆驼很快反应过来,他口干舌燥,他不该喝那一罐啤酒:“我修复了一下。”他解释说,“照片现在可是稀有物了。”
乔德的目光更为古怪,他把照片拿起来。照片现在完好如初,雪白的背面,彩色的人像,像宝丽来一样充满怀旧的色彩。照片,二十世纪的终极产物,在智能时代到来后,它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每个人的数据存在信息库里,应有尽有。这原本像蝴蝶磷片般散落在走廊里的古物现在看起来好好的,像从来没有被撕碎过,更别说被蜡笔画过什么。
乔德凝视了照片片刻,也许在看那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小孩。他把它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接着将它转进西装内袋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像从来没来过这里,他没有说话,从头到尾都没有,犹如张骆驼根本不存在。
“喂。”当乔德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张骆驼喊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也许是酒喝多了,在寒冷的地方睡觉让他觉得头痛,他回去得吃一片阿司匹林。
他以为乔德不会理他,他已准备好对空气说话。
但乔德停住了脚步。
“最开始那个乔德马,是我做的。”张骆驼深吸一口气,向他坦承道。
空气里飘满啤酒的味道,张骆驼头脑眩晕。
乔德没有回头,张骆驼说完后,他继续向走廊走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张骆驼的呼吸声。
……张骆驼回过神来。咖啡厅里,十一月二十五号,他在等乔德送还他的小鸟,他刚才陷入回忆了。他看向电梯,二十一楼,十九楼,这次电梯继续向下走。仿造人从他身边走过,将一堆唱片朝唱片机抱去,她走过十张骆驼闻到浓浓的咖啡豆味。五点十九分。他又等待了乔德几分钟,他开始担心毛毛了,也许他不该把毛毛交给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