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58)
假如仿造人和人类之间差的是情感,那么什么算是情感?是爱吗?
那么……爱什么是呢?
赵一的眼光狐疑而冷淡,她在乔德和张骆驼出现在后台旁时发现了他们。她不安地朝他走来:“你刚刚在做什么?”她在燥热的人群里质问他。而乔德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个话题。“没什么。”他说。当天晚上他将李香香带到公司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家旁边的“夜间飞行”,他点了一杯“佛门”,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的思维慢慢模糊。仿造人。人类。仿造人。人类。这些无名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交织。
也许没有区别。他冷酷地想,走出“夜间飞行”。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他心里甚至涌出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得打电话给张骆驼,告诉张骆驼他们在监控他。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这样做不公平,张骆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李香香,又也许是因为那张纸条:“我需要爱!给我爱!”这些东西像一个隐形□□般压迫着他的喉咙。他知道这个念头很古怪,但是他想去做,就像过去一样,这个夜晚让他非常难受,酒精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第二天醒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打电话的事,并且决定晚上到张骆驼家去,至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他没有想好,他感觉太混乱了。
他走进了张骆驼的家,张骆驼慌张地看着他。
张骆驼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R-63,他将存储器插入了电视。
当他们都跌倒的时候,电视上那些录像被快退,一幕幕流动。他看到张骆驼、他自己,那些街道和回忆。
张骆驼质问了他。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走出了张骆驼的家门。
他们半个月没有见面。
那十几天乔德像以前一样生活,让自己埋头在以往的生活之中。管理仿造人、在公司外办理事务,穿过多多少少的人群,如同往常一般。而他也没有一次抬起头看过建立在十一公司面前的Q,他知道Q是虚拟的,无需尊重。夜里他走过南坪,路过玩埋地雷游戏的人的身边,听着蓝色的爆炸声,穿过相对的屏幕间,像穿过无尽网络。他冷冰冰地不和任何人对视,他就是以前的乔德。
他没有一次想起过张骆驼,但他时常在梦中梦见他。
他走过大门、走进街道,穿过冷风和无数个夜晚,终于在灰色天空下的某一夜不耐烦地踏进“夜间飞行”,芦幸打电话让他去接他,他喝的一塌糊涂,听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迈入昏暗的酒吧,目不斜视地跃过烂醉的职员和乱放的圆形沙发。
他看到了芦幸,旁边还有个女人,那女人很眼熟,他想。
他注意到有一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
他冷冷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张骆驼。
张骆驼站在吧台旁边,他黑色的眼睛朝他望来。他们视线交汇了。
那十几天在这瞬间化为乌有。他像是回到了李香香的那天夜晚,也像是回到了梦中,张骆驼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面前,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任何改变。
那天晚上他几乎对张骆驼全盘供出,他说出了很多东西,但仍然隐瞒了一些。
张骆驼不能知道那些,他非常清楚这点。
张骆驼不能知道,但他可以保护他。他一直这样想,直到张骆驼从高空的飞船跳下来,抓住他手时的前一分钟。
“那个仿造人偷偷溜进了管理部,提取了你的指纹,查看一些文档。”星期一的早上,他来到公司,赵一冷冰冰地对他说,她的鼻环摇晃着。办公室里一片杂乱,残留的子弹卡在办公椅的布料里,书籍和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电脑仍通宵亮着,停在“监控计划”的页面。
“我之前就警告过他……我甚至还给他打过个电话,模仿那个鬼流星帮,说他是个仿造人……我怀疑他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企图了……”赵一自顾自地说,她低着头,抱着手,左脚踢开一个纸团。
“他呢?”乔德问道,打断了她的话。赵一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她踢东西的动作停止了。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乔德。她眼睛里的憎恨浓的无人不知,她在颤抖,呼吸很沉。
“你说呢?”她说道。
他明白了,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你这样会违反了火星的……”他听到赵一在他背后低声说,她不敢让管理部的人听到她的话,她在哭,眼泪流下来,“那只是个该死的仿造——”
电梯门关上了。
他开着飞船寻找他。他很快找了张骆驼,张骆驼的飞船状况很糟糕,几乎马上到坠机的程度。
“跳飞船。”乔德对他说,“抓住我的手。”
那一分钟,就在那一分钟。飞船坠落,张骆驼握住他的手,张骆驼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摆。他把他拉了上来。然后他才注意到张骆驼的左臂在流血,而张骆驼在颤抖。R-63仍然很多,乔德抄起枪,一架架灭掉它们。张骆驼在旁边帮忙,他第一次握枪,但做的很好,尽管他嘴唇发白,左臂因为子弹而吃力地颤动。
R-63全部消失了。天空恢复寂静。张骆驼的脸色越发苍白,飞船里的暖气热的像火炉,但他的手仍然很冰。张骆驼睁开眼,视线一片茫然,左臂的伤似乎给他造成了致命打击,R-63无比了解仿造人的弱点。
“张骆驼?”乔德说道。“我们去医院……”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他看到颜色柔和的血不断地从张骆驼的左臂流出,张骆驼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兀自眨着眼,他的呼吸越来越弱,黑色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乔德……”乔德听着他说。
“死是什么感觉?……”
仿造人不会死,只会报废。火星这样说过,乔德知道,他记得火星法则。
但现在他觉得人类和仿造人也许没有区别,任何区别也没有。
他必须得带张骆驼到范柳那里去,否则张骆驼会无药可医。
他必须让飞船调转方向。
他必须要告诉他一切,毫无隐瞒。
“因为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
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张骆驼。房间里安静的能听见呼吸,张骆驼被白色绷带包着的手指微微颤动着,窗外的雨飞速闯过。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第48章 流浪之时(一)
乔德说的很快,而且没有感情,但张骆驼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
“……其实如果当时你不带我到范柳这来治疗,我不会怀疑这些事。”张骆驼轻声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德摇摇头,他说:“我意识到你要死了,这是唯一的办法。”语气冰冷而坚定,就像平时。
张骆驼凝视着乔德,从他这里他只能看到乔德的侧脸,乔德的侧脸被一层阴影包裹着,五官模糊而飘忽,无法看出在想什么。
张骆驼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移开了视线,弯下身,把脸颊捂在手心中。神经提示着手的冷意,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烧焦似的血腥味。乔德讲的一切一点点变成粘液,在他的喉咙中消化,他吃力地将它们咽下去。今天他得知了太多。他想,比以前多得多,他以前只是个十一公司的小职员,负责修理玩具,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南坪或者两路口乱窜。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用力地吞下故事。
他是个仿造人,整座城市都是仿造人,之前他差点死掉——或者应该叫做报废。而乔德从火星上来,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他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同时又荒谬无比,愤怒和茫然在他胸□□错。
“那如果……这些事都没发生,我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仿造人,我会怎么样?”他对乔德说,小心翼翼地试探。
乔德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如何让回答变得没那么残酷,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低沉,张骆驼注意到,几乎是他平常能够到达的最高程度,但那回答在张骆驼耳中,仍然听起来非常遥远,而且冰冷无比:“在这里呆到被废弃,然后被解剖,资源回收,仿造人的机械神经元可以给这座城市提供某些用处——用来资源循环。”
张骆驼猛然抬起头来,他看向乔德,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那样的废弃:冰冷的手术台、亮片刀、眼前将永远充斥着无意义的白色。
乔德也在看着他,一动不动。房间的阴影渐渐退潮,他那双眼睛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里面的情绪过于复杂,除开冰冷的温柔外还有上百万的情绪,张骆驼看不懂那些元素,它们朝他汹涌而来。
张骆驼的手在颤抖,他的手不经意间不停地抖动,像是失去力气。他这才意识到他在害怕和震惊。
他震惊今天讲的一切,害怕“废弃”。这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母体在背后窥伺他。
他震惊和害怕“人类”和“火星”,他甚至还害怕他自己。
过了很久,张骆驼站起来,慢慢地朝乔德走去。
乔德没有挪动位置,他看着张骆驼朝他走过来,一动不动,他的脸越来越近,张骆驼能看到乔德脸上微小的黑痣,它点在他的左下巴上,像个缺陷,但那缺陷此刻让张骆驼觉得真实。
他们对视着,没有人说话,呼吸声是唯一掺在他们中间的杂物,张骆驼轻轻地叹了口气。乔德眨眨眼,那冷漠的灰色包裹住张骆驼。张骆驼知道那灰色能察觉出他的害怕、愤怒,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他的声音头次变得一无是处。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感到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像是有人故意在他眼睛里植入了那些为了赢取富豪们欢心的后现代主义画的芯片,所有的景色揉成了一团,再被丢开。
一双和景色融为一体的模糊的手朝他伸过来,张骆驼看到那焦灼的色彩。下一秒,张骆驼感到那双手轻轻地碰触了他自己的脸颊,接着伸到他的眼睛旁边,擦去了什么,他的眼前景色跟着变得清晰起来,而一滴像是液体的东西从他的皮肤上划过,而他看不到它,它是隐形的。
“哭吧。”他听到乔德轻声说,“哭吧。没关系的。”
张骆驼低下头来,他咬住牙齿,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它像是沉重的拳击打在胸口上。但乔德没说话,这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动不动,将手靠在张骆驼的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让张骆驼的眼泪打湿它。张骆驼咬着牙,他感受到他自己的愤怒,还有痛苦,一切他未知的东西和情绪涌出来。重庆。他想。仿造人。他想。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被抛弃的人。火星,母体,人类。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爆炸。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他的手在震荡,他听到牙齿的脆响,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掉眼泪,但那眼泪就因为那些堆积的东西自动地掉了下来,像任何一个迷茫的人类。乔德的双眼一眨不眨,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张骆驼的脸上,任凭那些眼泪流过他的手掌心,像那可以分享张骆驼的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