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5)
他继续专注地等着电梯,十六楼,十二楼,十一楼。电梯停在了十一楼面前。接着门轻轻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伴随着鸟叫。一只鸟在他肩上打滚,看起来很高兴。张骆驼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只鸟是毛毛。
张骆驼把果汁杯放下。“乔德。”他说。
乔德把毛毛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手心上:“你的。”他说。然后坐在了咖啡桌的另一张白色椅子上。毛毛跳到主人手心上,它看起来很乐意回到他这里,它发出一大串让人耳花缭乱的鸣叫。张骆驼轻轻将它放进口袋里。
“坏的是K-526零件。”乔德言简意赅。
“谢谢。”K-526软件,两年前制的,很早一批,零件分解厂可能都没有的东西,但乔德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张骆驼这一声感谢发自内心。
仿造人走过来:“先生,请问你需要些什么?”乔德摆摆手,仿造人走开了。张骆驼搅他的果汁,他听得到这里发出的所有声音:走路声、呼吸声、衣服摩擦沙发发出的声音。唱片机放到另一首老歌,他记不住名字。
乔德说:“张……张骆驼。”他叫张骆驼名字时有些卡壳,张骆驼猜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叫过除开管理部的人的名字。他念完张骆驼的名字后神情恢复成以往傲慢的样子。
他敲敲沙发,像是不经意地说:“明天你和我去一下五公里。”又补充道,“公司事务,为了新玩具的事儿。”
张骆驼把杯子放下,正色道:“明天我在哪里等你?”他掏出备忘录。
“停船场。”乔德想了一会儿,边说边站起来,“早上九点。”他用一贯的腔调说话,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毛毛从袋子里钻出来,“叽”地朝他叫了一声,乔德回头看了它一眼,毛毛朝它露出粉色的肚皮,在它面前翻了翻,这表明它希望他摸摸它。
乔德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见毛毛,紧抿嘴唇:“我走了。”他强调道,对着张骆驼。张骆驼咬着吸管,没有拦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走出咖啡厅。毛毛将肚皮沉入粉毛之下,身体蜷成一团,像个足球,委屈地呐喊了两声,它的要求很少被别人拒绝。张骆驼伸出手摸摸它的头:“没事的。”他安慰道。
乔德走进电梯,他的脸隐藏在渐渐关闭的电梯门里。
张骆驼轻轻地看一眼那扇电梯门。如今他和乔德关系很奇妙,绝对说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一切处于微妙的边界上,事情追溯至两周前他修复照片的周五。
那个周五凌晨之后的夜晚,乔德带走了照片,张骆驼也昏昏沉沉地回家,他说出了乔德马是他做的事情,乔德肯定听见了,却没有反应。也许有,就是准备在周一宣布开除他。但张骆驼喝太多酒了,他想不到那么多,他的酒量是半罐,而他为了更好的专注喝了一罐啤酒。
他晕晕乎乎地坐上飞船,阿煤提醒他:“你喝太多酒了,也许会被飞船警察抓住。”张骆驼可管不着:“没关系,阿煤。”凌晨的天空像一条灰线,他沿着灰线,钻进浓雾,降落在公寓上,然后坐电梯到二百八十八楼,开门,脱鞋,被冲上来的机器鸟毛毛抱住腿,疲倦地回到床上,一睡就是一天。接着第二天起来,思考被乔德开除后的命运。
也许只能到贫民窟。他唯一擅长的就是修理工作,其他的他都不会。而且十一公司和重庆各个产业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系,因得罪高层而离开十一公司几乎等于永久的失业。也许只有贫民窟不受控制,因为里面的人是被命运本身操纵,他们的生活就是渴望明天的生活。
他想呀想,没想出个好办法,索性开始做手工活,像骆驼一样埋在属于他的沙漠里,□□燥和温暖所包围,准备等到周一来临,他因找不到求生之路而死。他在惶惶不安和平静的交替中度过周六和周日,然后在周一走进办公室。
但一切没有变化,周一很好,周二很好,周三和周四也很好,他没有遇到乔德。也不再有人恶作剧,上星期的企鹅弄的办公室过于鸡飞狗跳。一个礼拜平静的像游戏玩多的幻觉。直到周五他和郑郑去奔马餐厅吃饭,刚刚走到电梯口,银色的电梯门轰隆隆开启,里面走出乔德和赵一,他们来例行检查,乔德直接迈过张骆驼身边,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一样,眨眼之间,他进了餐厅,明亮的灯光和复制人的喃喃欢迎吞没了他。张骆驼走进电梯,明白一切已经过去,乔德既往不咎。
那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加班,郑郑因此神情怪异地给他留了两片药丸:“你该好好休息了。”
他不介意,全情投入工作中去,嚼着口香糖,为第一千五十二批玩具而奋斗。当做到累时,他就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巨蛋建筑。雨夜中它显得虚幻。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人影。人影在雨水中晃荡。闪烁的蓝色广告牌将他的脸照的清楚。
张骆驼转过头去:“乔德。”他说。他吓了一跳,张骆驼没想到是他,又也许一切在意料之中。
真实的乔德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扫了一遍四周,这里空荡荡的,人人迎接美丽周五,除开张骆驼落入倒霉陷阱。乔德的眼神仍然抱有敌意,他冷酷地看着张骆驼。但他的手上,拿着一罐和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啤酒,他绝对不会喝的那种。
“重庆城市”牌,绿色罐面。张骆驼上个星期修复照片时喝的就是这种。
他走过来,把啤酒放在张骆驼桌上,动作很轻,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然后就像个忠诚的外卖员一样,转身就走,仿佛他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一罐啤酒。但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脚步停下,很不自然地开口:“那是……我爸爸和我的合影。”
他说的没头没尾,但张骆驼一下明白了,他在指那张照片,以及更深层的意思,本该跟在这句话后面的东西,两个字,但那太难了,对于乔德来说。他不想说。乔德的眼睛犹豫地闪动,张骆驼跟着不自然地眨眼,寂静最后由乔德打破,他的背影在走廊中消失,留下徒劳的脚步声。
“最新型飞行船,第十五代,专家的结晶……”张骆驼在桌子旁呆坐了十五分钟,直到听到具有蛊惑力的广告。他抬起头来,蓝色玻璃上,智能专家在卖力推销,他穿着西服,手里比着飞船的数字模型,正在展示性能。张骆驼伸出手,拿过啤酒,打开盖,喝了一口,味道很烂,也很冲,就是贫民窟里市面上最常见的一款,但张骆驼喜欢。他冲着无人的走廊挥了挥酒罐。
“不客气。”他偷偷说,声音很小,将脸埋在肩膀里,接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他睁着眼睛,从肩膀的缝隙里看着灯光,听着它们发出的电流,觉得自己身在冰冷的沙漠里,眼前是闪闪烁烁的太阳。
……毛毛叫起来,打断了张骆驼的思路。
张骆驼回过神,他低下头,摸摸毛毛的脑袋:“我们回家。”他亲昵地说,离开咖啡馆,去等待电梯。他朝左面的玻璃窗望去。
世界在下雨,一如既往。
第5章 幻觉之宫(一)
第二天,张骆驼很早起来,趁着飞船不堵时出门,去餐厅吃完早饭,八点五十坐上电梯,走进停船场等待乔德。
乔德还没有来,他们约定的九点钟。现在离九点钟还差五分钟。张骆驼走到吸烟区。他没有吸烟的欲望,但这里视野很好,能看到重庆的景色。张骆驼往下看,他能看到巨蛋建筑、他所在的玻璃千层楼、通亮而喧闹的贫民窟、远远的在九龙坡的发出微光的富人区。
他觉得奇妙,世界的所有全聚集在这里,重庆。或者说世界就是重庆。
他曾在少年时从书上看过,《重庆史》,在重庆的每个人都看过,它相当于这里的编年史。
当时他一面修东西一面心不在焉地打量:二十一世纪初期,由于种种原因,人类生存环境恶化,气候日复一日变差,天空变得灰蒙蒙,太阳出现在天空中的频率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消在云中。人类的活动范围迅速缩小,后来又经历一场大地震,地震引发海啸,许多国家因此次消失。
当时幸存的二十多个国家连夜开了大会,决定进行国家融合,以此对付残酷的自然环境。他们在幸存的地球遗址上选中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建都,即是重庆,一个整日下雨的地方。这一时刻就代表着旧世界的消亡,新世界的建立。
他试图了解旧世界的更多信息,但《重庆史》对此只讲一页,它注重重庆的发展史而不是末世:科技在重庆成为大都会后飞速进步,人类以重庆为基地,在五十年内创造出光辉的智能时代:仿造人、飞船、电脑世界。
它以热情洋溢的笔调提到张骆驼所在的十一公司。十一公司成立于建都之初,与科技一起成长,它为生活在重庆的人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食品、玩具、衣物,十一公司几乎提供一切,到了后来,它已经包揽了重庆就业的百分之九十九。
封面则是Q的照片,他是十一公司的创立者,他眼睛坚定而具有毅力,腮帮很厚,犹如在咀嚼世界给他的机会,比起商人,他更像哲学家。
背后有人在打电话,他边吸烟边说话,声音很大,张骆驼听得很清楚。他说话主体用中文,当提到一些名词时语言变换成日文和韩文。张骆驼猜测他以前是中国人,但受了其他语言的影响。
居住重庆后,各国人不得不学会各自国家的语言,以此沟通,因为他们现在都是一国人。及至这个时代,语言体系渐渐融为一体,人们用各种语言阐述思想。张骆驼会一点西班牙语,但大体仍然是中文。
砰砰。有人敲了敲吸烟区的玻璃门。张骆驼的视线移回来。乔德在玻璃门外朝他点头,他皱着眉头,灰西装、灰裤子,左手戴着一块石英手表。
他们上的是乔德的飞船,张骆驼上飞船时偷偷朝自己的飞船望一下,他不知道导航仪有没有被关闭,假如阿煤看到他上了乔德的飞船就完了。它一直对最新型飞船有些意见,因为它们统一配置了第十五代新导航仪。
他系好自己的安全带,这算是他第一次坐在副驾驶上,过去他坐过郑郑的飞船,但是他负责驾驶,而郑郑在一旁凃亮橙色的指甲油。
飞船起飞,平稳的像在地面停着,引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假如不是张骆驼朝窗外望,他根本不知道已经离开陆地。地平线朝下滑动,无数架飞船像甲壳虫般遗留在停船场上。
玻璃大楼变得渺小,在虚拟影像半透明的蓝色身躯下,行人正在走动,上亿根隐形的网线从中通过,各人的语言组成天上蓝色的大雨。
一座雕塑高耸入天。那是Q的雕像,重庆为他立的,建在渝中区,城市中心,也就是十一公司门前,纪念他将人类带入智能时代。张骆驼不看他的脸都能想象出他的模样:穿着风衣,背着手,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唇紧抿,厚厚的腮帮子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雕塑整体呈银色,即使在下雨天,也能看到他被洗刷一新,在夜空中发光。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直到乔德讽刺地说:“你没坐过这种飞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