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舟(145)
煮得太浓,口腔中漾开奇怪的回甘。欧雪放下咖啡杯,宫元亨说:“我们家的特色饮料,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不清楚微微有些惊讶,他没表现出来。看来宫家人自己也在服用这种致幻剂,为了做什么?在没有“口”传达的情况下听到龙碧仙姬的旨意吗?
“这东西并不会百分百‘致幻’”。宫元亨把咖啡杯拉过来,他摆弄着杯子,来回拨动把手、让那杯子转来转去,里面的液体也左右晃荡着。“尤其是在周围‘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大剂量服用,要不睡晕过去,要不也只会产生一些普通的幻觉。”
欧雪暗自松了口气,刚才他喝的那一口应该不会影响今天的谈话。何况之前他猛灌了杯四倍浓缩的咖啡,说不定能抵消姑姑苗的镇静效果。
宫元亨停下了摆弄咖啡杯:“说实话,我是有一点点倾诉欲。但在准备开口的那一瞬间,又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再给你们看样东西。”他说着从包里又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保温杯。对面两人心里咯噔一声,怕不是宫家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小药水。但这个杯子拧开没有药剂的味道飘出来,同时也没有听到液体晃动的声音,里面装的也许不是液体。
宫元亨对着杯子低头看了一眼,而后伸手,将杯里的东西直接倒在了三人中间的桌面上。他甚至还磕了几下,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欧雪和不清楚直愣愣地盯着掉在桌上的东西,想说什么,一时也忘了。
那是一大团湿漉漉的头发。结成团状、掉在桌上甚至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啪唧”声。头发实在是让人恶心得反胃,湿答答一团,不知是附着着一层略黏稠的液体,还是干脆从某种粘液里捡出来的。
看上去,这团头发非常像那种缠在地漏上过久、被洗澡水,各种化学洗剂泡软泡糟烂的状态。结成一团,看不出具体的长度,难以猜测或许是谁的。
“甘霖的头发。”宫元亨说。
这是他第一次用宫利贞的真名称呼她、在两人面前。欧雪和不清楚都不由心悬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说……
但宫元亨很快就道:“她现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喝那种药。甘霖这个人,有时候想法很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趁着爸不注意偷偷倒掉一部分,我只知道自她每晚睡前服下药草水后,从她房间里传出来的动静,让人难以入睡。”
不清楚此前已经查明过,这种姑姑苗的汤药大剂量长期服用仍是有可能对身体造成伤害的。如果宫利贞每天晚上都在喝,并且每晚都伴随幻觉的话。
她恐怕很快就会疯掉。
“这是早上我从她枕头上捡起来的。”宫元亨拎起那团头发。这时两人能看到那些头发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长。
“她的头发断掉了半截。”宫元亨看了看发团,随手将之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他拽过桌上的餐巾纸,一面擦手一面说:“你们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这意味着,夜里她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东西,它趴在甘霖的床头上,身上的某种体液,流到了甘霖头发上。”
宫元亨看向两人,微微一笑:“你们觉得,那是什么?”
第184章 元亨
那是什么,那会是什么?答案也许有许多,也许只有两人心中的那一个。不得不说,他突然倒出来的这团头发扰乱了欧雪的节奏。正待他刚整顿好思绪,宫元亨蓦地开口一笑:“其实我不感兴趣。”
“宫利贞,我爸,金童玉女,抱吉村,登仙,龙碧仙姬……”宫元亨慢慢说着,“这些,我全都不感兴趣。”
“包括你们。”他看向对面。
不清楚下意识地想开口,欧雪赶忙在桌上拉了下他的手,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感觉:对了,这回对了!
他阻止了不清楚说话,自己也没有贸然插话。宫元亨果然也没有停下来,他继续道:“你们和甘霖的争斗,甘霖和我们父亲之间的弯弯绕绕,我都不感兴趣,也无意参与。我这个人,活得很简单。他们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既不是帮凶,也不是助手。因为甘霖让我那样做,因为我父亲那样交代了,所以我就做了。”
欧雪无比清楚,这时候,宫元亨要的绝不是什么两人的认同或道德上的谴责、理解。他的这番话,回荡在欧雪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强烈的信号——
他要的是这一切结束!
“我知道了……”不清楚忽然低声开口道。
他一开口,欧雪和宫元亨都不由看了过去,只一眼,欧雪便清楚,那个强烈的信号也被不清楚给接受到了。某方面来讲,不清楚甚至可能是最能对这种“想要结束”感同身受的人!
他没有承诺,也没有再讲什么他会做的事实,只是安静地望着宫元亨。
宫元亨反倒有些愣住,他呆呆地看着不清楚,不清楚只说:“那甘霖呢,你在乎吗?”
很长一段时间宫元亨都沉默着,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动作。良久,他既不回答不清楚的问题,眼底也没有荡起什么明显的波动。他坐在那里摆弄着刚才擦手用的卫生纸,把纸来回地团成团又揉开。
或许,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与不安。但欧雪总觉得他在纠结的并不是不清楚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也不会是宫元亨到此时才开始深思的。他再次抓住了不清楚的手示意他不要打断宫元亨,两人几乎屏息凝神,等待着。
宫元亨终于说话了,他笑了笑,说了句与当下毫不相干的话:“小时候,甘霖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发现了一个爸爸的秘密。这个秘密,会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她也说,她手里现在就拎着能阻止这个秘密的东西。”宫元亨脸上表情平静,他并非陷入回忆,仿佛那段记忆就在眼前,他睁开眼睛,就能看见。
“当时她手里拎着一个开水壶。壶底还保持着烫红的颜色,盖子发出水烧开时的尖叫,蒸汽正从壶嘴里喷出来。”宫元亨缓缓说着,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然后,她当着我的面举起开水壶,把壶嘴对着她的脸倒了下去。开水立刻让她的脸变红起皱,但她就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死死拽着我的胳膊。”
两人情不自禁真的屏住了呼吸。元亨利贞身上的伤疤早有猜测定论,没想到场面却比两人想象的要更……
“她一直在发抖。她把我的胳膊死死按在燃气灶上,开火。直到我的胳膊也被烧伤了,她才松开手,停止了发抖。她跑回屋里,把那个开水壶丢在了电插板上,电插板立刻就短路了,爆出火苗,我们就站在门口,看火苗在短短几十秒钟内就点燃了整个屋子。”
宫元亨卷起袖子,向两人展示胳膊上的烫伤疤痕。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就好似还在他身上燃烧一样,他的手抖了几下,倏地又止住了。他说:“甘霖会发抖,不是因为疼。正相反,她很害怕。她害怕如果她把自己毁掉了、我没有,我们的父亲,就会去给我找一个新的姊妹、新的玉仙。她太害怕了,直到我也被烧伤,她才停下。”
他很轻地出了口气,既像叹息,又像松了口气。宫元亨捏着被他攥紧的纸团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我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但一不小心还是说了这么多。甘霖是甘霖,我是我。她太懂什么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
一瞬间,宫元亨有点茫然,“我只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没什么好跟你们说的,别再见了。”说着,他把那团纸巾丢回桌上,扭头走了。
欧雪没有起身阻止或是挽留,话说到这份上,再强行要和人聊聊,方向就要失控了。他觉得今天好似有点收获,但一细想,似乎也没有。毕竟,他们不是来这儿听宫元亨讲陈年往事的。
“有没有可能,龙碧仙姬也让他俩立了誓,不能说?”欧雪蹙着眉转头问不清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