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31)
“你花的时间比其他人长很多,伊坎岛人。”
我吞了一口蒸馏酒,意料之外,它确实让我感觉好了很多,于是我又灌了一大口。木屋里并没有别的房间,只是一个宽阔然而四处漏风的大厅,墙板开裂的地方用别的木板钉上,从缝隙里能看到外面的树。没有石墙,更没有水池,干燥花束挂在天花板上,很多,可以说是一张倒吊的毯子。四个老妇回到草席上,一个人盘腿坐着,另外三个倚在软垫上。她们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喝酒。
我问她们刚才的是不是幻象。
“是的。”其中一个巫医回答,她戴着金色手镯,“有时候也不是。”
曾经有人迷失在幻象里,永远出不来吗?
“当然。”
这个人最后怎样了?
“我们把他埋葬在森林里,就像埋葬他的祖先那样。”
椰壳里的酒还剩一点,我干脆喝完了,连同底部的絮状残渣。我思考措辞,在脑海里把问题揉捏成不同的形状,最后决定从预言讲起。但巫医们已经知道了,是“和老树对话的人”告诉她们的,我不知道谁是“和老树对话的人”,也许这是职业总称,并不特指某一个人。老树已经在为死亡做准备,她们说,两个夏天了,没有结出哪怕一颗果实。换作以前,秋天掉下来的坚果又多又大,人就像在坚果里游泳一样。
可是我带来了解决方法,我说,只要人们能够一起唱同一首儿歌,这不难。
戴着金色手镯的巫医大笑起来,露出缺损的门牙。“这难道不就是最困难的地方吗,伊坎岛人?”她问,“记录下这个仪式和这首歌的岛民,为什么灭绝了?是因为他们不能唱歌吗?”
*人们永远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幻觉中那条岩浆蟒蛇的低语忽然响起,后颈一阵刺痒,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我试过了。我警告过他们*。
“你看见的不是火山神。”离我最远的巫医忽然开口,她似乎是最年长的,比别人多戴了两串手镯,“火山并不是神,只是火山,它并不关心人们死了还是活着。你看见的是过往的先知……他们的回声,残余的倒影。火山会再次喷发,再次熄灭,他们死去,然后会在某一天回到全新的岛屿上,直到再次死去。”
“不,这只是……”我想不到这只是什么,“这只是你的故事。”
“我的是故事,你的就不是?”
“也许这一次会不一样。”
“也许。”
“你们不会帮我吗?”
四个老妇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商量了一会,最后戴金镯子的那个转向我,说我可以带走她们的七个学徒,这就是全部了,她们没有更多的学徒。木屋往东的森林里有一个小部落,大部分学徒都来自那里,也许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会愿意和我一起去,但她们不能给我任何保证。
我问我需要支付多少费用,用什么支付。
“不用,伊坎岛人,你已经付够了。”
七个学徒里有两个不愿意出海。所以我最后带着五个人走到巫医所说的村庄,在那里勉强说服了六个人,全都是学徒们的兄弟姐妹。接下来的两天,我拜访了岛上所有愿意放外岛人进去的部落,见了我能见到的酋长,不多,准确来说只有两个愿意和我说话。人们愿意听我说话,纯粹是觉得好玩,他们很少见到能讲南方方言,却又不是海商的外岛人。发现我不是在推销精巧手工制品,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至于火山,他们也不关心,火山在南方群岛从来不构成问题。先知到处都是,多一个也不多。
我终于从南方群岛起锚,驶往大火山的时候,总共有六艘船,算上我自己,三十一个人。但如果我和你能在伊坎岛会合,那我们仍然有足够的人和船。我不需要每一个人都相信我,我只需要他们做我要他们做的事,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
*这一次会不一样的*。我告诉自己,还有岩浆鲸鱼,如果它在听的话。*等着*。
第26章 第84-最后一页
火山是一个宏大而令人激动的结局,如果我们不是身在其中的话。我仍然需要时常提醒自己:火山并不带有恶意,也并不善良,它就只是……巨石,烟雾和岩浆。人们要是强行把自己的感受移植到这堆石头上,然后宣布爱它或者恨它,会显得非常可笑。没有什么神圣力量必然会拯救我们,也没有海底恶魔竭力加害于我们。一旦想清楚了这一点,有人觉得解脱,但更多人会感觉失落,因为我们总以为这片海洋上的一切当然是围绕我们发生的。为什么不能是信天翁?为什么不能是南方群岛的老树?鲸鱼会暗暗希望我们消失吗?连同我们凶残的鱼叉?岩浆把海洋清洗过一遍之后,它们会庆贺祈祷得到回应吗?
至于魔法。魔法是存在的,人们对它钻研太多,敬畏太少,最终它沦落为收获节上的陈旧把戏,人们沦落为表演这些把戏的骗徒。我也曾经认为魔法藏在某本藏得很深的旧书里,在某一页珍贵的纸上,或者在某一个苍老而智慧的脑袋里,一旦被揭晓,所有疑问都得到解答。回想起来,这是诗人的思路,伊坎岛的祭师们说对了一点,我读太多叙事诗了。
在这片海洋上,人们甚至不能一起唱一首歌。巫医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我没有,我大声反驳,我挣扎,我仍然想要挑战这个我不喜欢的故事结尾。必须等到此刻,我才明白她们的尊严和镇静,如同她们母岛上的巨树。我敬佩这种尊严,但如果回到过去再来一次,我仍然选择反驳、挣扎和挑战。
还有什么可写呢?我坐在这里,浪费着昂贵的墨水,本身就说明问题了。不过,我认为我有义务留下记录,履行我的名字所授予的责任,供许多年后的陌生人参考。奇怪的是,关于那一天,关于末日,我所记得的不多,也许是震惊和恐慌侵蚀了记忆,也许这是某种残酷的魔法:后来的人们得到的警告不应比我得到的更多,他们也必须像我一样在路上摸索,但他们还是比我幸运,我想我已经为他们留了不少路标了。
我记得火,这是肯定的。出发后的第七个晚上,我们的时间就用完了。当时大家下了锚,正准备睡觉。远方的隆隆声让大家都警觉了起来,不是远方,应该说“深处”,水下的雷声。这片海域不应该有活跃的海底火山,不过现在谈应该不应该都已经没什么意义。我大叫起来,让人们马上起锚,散开,逃跑。
火山并没有给我们机会。前一刻海水还是坚实的蓝黑色,下一刻红光已经膨胀起来了,如此明亮,像是站在病态的篝火旁边,我甚至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脸,还有那些脸上的困惑、惊恐和敬畏。岩浆喷涌而出,仿佛海水只是一张薄薄的黑色梭织布,离红光最近的船立即被吞没了,我甚至没能听见上面的人发出声音。
我继续大喊大叫,让他们跟着我的船,海豚知道方向,只有海豚能带我们逃出这场灾难。不过,在本能的恐慌和海底轰鸣之中,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我站在船尾,忘了手里的桨,也忘了给海豚下指令。在夜色之中,从我脚下到地平线,整片海洋都泛出幽暗的红色。“夜色”一词不再准确,海把夜空映成了黄昏。我看向北面,那边也是一片血红,原本隐没在黑暗中的大火山此刻如同高耸入云的火炬,汩汩涌流的岩浆触到海水,大片水雾蒸腾而起,和成百上千个小火山的黑烟混在一起。那是我所见过最美丽也最恐怖的景象,火光和影子互相纠缠,扭动着,爪子伸向天空,底部的黑影像打翻的墨水一样沿着海面四处蔓延,仿佛有生命,而且是饥饿的生命,急切地寻找食物。我听见海豚尖细惊恐的叫声,回过头去看是什么吓到了它们,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岩浆撕开了左舷,甲板熊熊燃烧起来,船断成两截,船尾快速下沉,海豚拖着船头继续逃命,我能看见至少两条死海豚,缠在缰绳里,时而露出尾鳍,时而露出焦黑的腹部。所有人都在尖叫,所有东西都在燃烧,我扑向船舵,不是为了操纵方向,而是为了躲开快速上涌的海水。桅杆在烈火中折断,发出很响的声音,那是我最后留意到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后脑,我能感觉到自己滑倒在甲板上,坠入海水。鲸鱼在我脑海中发出哀鸣,又或者真的有鲸鱼在燃烧的海水里遭受折磨,我无法辨认。我在钝痛和昏暗红光之中下沉,想着,我的死亡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