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19)
“我不知道,图法。”
“你看见的是鲸鱼,对吗?但是尤玛索的姐姐看见的是鸟。”
“没错,一只海鸥。”
“可能和爆发的范围有关,你不这么认为吗?如果海鸥预示了一个岛,那一条鲸鱼……”
你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我们都沉默了一会,你咬着拇指指甲,我用力揪地上的枯草,它们居然比我想象中强韧,像晒干的动物筋腱,紧抓着泥土。我拍掉手上的碎屑,下意识地看向东南方,寻找火山,想起自己不在伊坎岛上,把目光转向你,问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应该告诉所有人。”
好主意,从逻辑上来说。坏主意,从可行性来说。你顺利接受了我讲的一切:岩浆鲸鱼,小岩岛,去世已久的学者写在页边的破碎句子,可能发生也可能纯属幻想的火山末日,但这是因为讲的人是我,听的人是你。说服其他人的时候就困难得多了,果真就像叙事诗里最常见的情节,当主角试图把神谕告诉其他人,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抗拒,接着困惑,最后是厌烦,认为主角毫无必要地扰乱了他们的平静生活。
一个预言本质上是一个故事,我原先以为促使人们认真聆听的是情节起落,必须离奇,曲折,每隔两行就喷出浓烈色彩。没有人愿意听大岛农民的香蕉种植过程,但如果我说“蕉农清空林地的时候不慎释放了古代恶灵”,人们的耳朵就可能竖起来了。于是我一度把尤玛索的遭遇讲成末日警告,声称火山教会的祭师在古籍里发现了证据。*警醒吧,大岛居民!小心火山!*
不过我很快又发现这样也不行。情节过于暴烈,听起来会变得像恐吓。人们听完甚至发出嗤笑,转头就忘记了。我也学会了从故事中剔除伊坎岛的祭师,因为偏离日常经验太多,人们也会失去兴趣。令我稍感伤心的是,不少大岛人不知道我的母岛具体在哪里,他们能数出三四样伊坎岛的出口商品,但有人以为伊坎岛是北方群岛的一部分,有人坚称在东北,甚至有一位议事代表以为在南方海域。
换你来说会好一些。尽管你还不是议事长,但人们能看出来你总有一天会到那个位置去。水手、海商和年纪较大的议事代表是你最好的听众,巫医不喜欢你,但在投票时仍然会支持你。不过你的魅力还是有限度的,牧民代表把你当笑话看待,渔民代表认为你受到了“小情人”的欺骗。为什么他们总是认为“小”构成蔑称呢?要是我们认真打一架,我不认为那位议事代表是“小情人”的对手,不过你在我来得及开口之前就把我拉走了。
更换策略,重新思考受众。我们需要找一个本来就知道小岩岛存在,比其他人更有可能相信预言,并且在议事会里拥有席位的人。宗教领袖似乎是最合适的选项,但他们过于散碎,互相之间不太友好,还有“过于敏感的自尊心”,根据你的说法,无论我们先拜访哪一位,其余的都会受到冒犯,认定自己受到了冷落。不,理想听众应该是红缎带们的反面,一群不相信神灵和巫术,但是能够被证据说服的人。
于是,在一个阴郁的冬日下午,我独自钻进树林里,跋涉到湖的另一边,寻找药剂师的住处。他们住在一起,像蜜蜂,耐心地维护着一栋古老的木制建筑,修缮,改造,扩建,逐渐把它变成一座半圆形的堡垒,差不多有议事厅那么大,而且和议事厅一样,门总是开着的,我还能记起铺满大厅的灯芯草散发出的干燥清香。离门最近的木架上放着常用的药膏和酊剂,架子很矮,方便被父母支使来的小孩自己拿取,一个年轻男孩头靠着架子打瞌睡,装零钱的小袋子已经掉到地上了,一个学徒,大概。我把男孩摇醒,悄声道歉,把地上的小钱袋指给他看,然后询问应该到哪里去找他的老师。药剂师学徒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我踏进大厅,走向楼梯,从一排排长桌之间穿过,干灯芯草在脚下沙沙作响。没有人多看我一眼,药剂师们忙于捣碎种子,称量颗粒粗糙的粉末,还有一群人在搅拌散发出强烈酸味的糊状物。我紧贴着扶手往上走,楼梯如此宽阔,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沿着树干缓缓攀爬的小甲虫。二楼的房间都关着门,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走廊在远处分岔,一边通向更多房间,另一边通往一个昏暗而高耸的空间,我暗自决定离开的时候要进去看看,继续往上走。
最高处是缮写室,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明亮,寒冷,窗户如此多,而且每一个都高而宽,令人不由担心细细的木柱能否支撑住屋顶。我要找的人在第四个窗户旁,抄写着某种植物名录。听你的描述,我还以为药剂师议事代表是个枯干的老人,但阿沙尤代表看起来甚至比科摩兰爸爸还年轻一些,黑色缎带编在黑色头发里,难以分辨。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一种大岛姓名,“阿沙尤”是个动词,“寻找,搜索”,在我听来,这一类人名嵌在句子里,就像沙子嵌在面饼里。我能想象你为此辩解,“可是,鱼和海藻难道不是更奇怪吗?”,也许,但至少我们用的还是名词。
我提了你的名字,但阿沙尤本来就认得我,我带着海豚逃来,在议事厅里晕倒的那天,他不仅在场,而且第一个施以援手。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但还是表示感谢,然后说我想和他谈谈小岩岛,伊坎岛的祭师在藏书里发现了一些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一听到小岩岛,阿沙尤就放下了笔,示意我跟他走,朝着另一边的圆形气窗。他打开了一扇我此前并没有留意到的小门,和缮写室比起来,小房间黑暗滞闷,有一股微弱的腐臭味,掩盖在熏香之下。墙上嵌着一块平整的石板,画着月相图,下面扔着一个藤筐,里面都是发黄的骨头,我尽量远离那堆可疑的骨头,挤在堆放着矿石的架子旁,为药剂师简略复述了一切,小心挑选言辞,在能剔除形容词的地方剔除形容词,只给他最直白的描述,少说梦和鲸鱼,多讲藏书和学者尤玛索。我能看出他一开始并没有认真听,等我说到伊坎岛的地震,才真正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中途有人来敲门,阿沙尤没有理会,继续问我地震的频率,然后问我伊坎岛的祭师对此有什么看法,《火山纪年》里有相关记载吗?神庙里的其他藏书?
多半是没有,我说,否则祭师们也不需要到小岩岛上去。神庙即使没有被毁,现在也已经被北方士兵占据了,任何在小岩岛没有副本的书籍,只能视作散失了。
“所以你全部的证据,就是一个梦,还有八十多个夏天前写下的几行字。”
*那不然呢?*我差点冲药剂师大叫,*这难道不就是人们理解这片海洋的全部方法吗?*
“如果你要这么形容的话,是的。”
药剂师揉了揉鼻梁:“你们的祭师当然会相信预言之类的,我对此表示尊重,但偶发的地震有很多成因,你说的一切算不上——”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药剂师叹了口气,拨开门闩,拉开门,一个年轻学徒站在外面,喘着气,脸和脖子上都是汗水,像是跑了很远。他请求阿沙尤立即到码头去,人们都已经在那里聚集了,“因为鲸鱼”,什么鲸鱼?“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
于是我失去了弄清楚二楼幽暗门洞通往哪里的机会。我们匆匆赶往沙滩,越靠近码头,人就越多,到最后简直就像跋涉在观赏收获节篝火的密集人群里。学徒走在最前面,咕哝着道歉,推开岛民,让阿沙尤过去,我紧跟在药剂师后面,他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我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背。
鲸鱼搁浅在沙滩上,不止一头,放眼望去,从码头一直到海岬,每隔几步就有一头濒死的巨兽,有些还在挣扎,几个水手犹豫着靠近,很快又被抽搐的尾鳍吓跑了。巫医也来了,人群沉默地让开,让老妇走到沙滩上,一个年轻女孩紧跟在后面,拖着一个巨大的篮子,巫医慢慢地沿着沙滩走向岬角,对每一具鲸鱼尸体说话,从篮子里掏出不知道什么东西,洒在鲸鱼周围的沙子上。在我旁边,阿沙尤盯着巫医,发出鄙夷的哼声,不过没有说话。
*这足够作为证据了吗?*我很想这么问他,*你还想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