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20)
但我没有开口。
第16章 第54-57页
一个巧合:前两天我刚写完搁浅鲸鱼的事,今天早上就撞见了一条死去的海豚。这可怜的家伙肯定是深夜某个时候被浪推上来的,因为我昨天下午把海藻挂出去晒的时候,沙滩上什么都没有。沙滩西侧平缓,东侧地势稍高,礁石也更多,海豚尸体卡在石头之间,腹部有一条比我的手臂还长的灼伤痕迹,只是看着伤口,我都觉得我自己的肚子隐隐疼了起来。连它也没能躲开脾气乖戾的海底火山。
我考虑过埋葬海豚,但我不想触碰这具已经开始鼓胀的尸体,也没有搬动它的工具。最后我捡了两根浮木,把死海豚从礁石之间“解救”出来,尽量轻柔地把它推向外海。海浪一开始和我作对,不停把尸体卷回来,我只好往外走,直到海水漫上胸口,海豚才终于一浮一沉地漂向外海。我坐在潮湿的礁石上看着,海豚尸体消失之后很久,我还坐在原处,不想动,不想回来,不想面对我其实无事可做的境况,不想继续写。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喊叫:图法不会读到这一切!没有人会读到这一切!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这种倦怠其实好几天前就出现了,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把一整个白天都耗在写字台旁边,外出钓鱼也不再急着回来。很可能是因为天气,昨天之所以忙着晒海藻,是因为阳光难得,雨下了好久,即使短暂停雨,灰色的浓雾紧接着涌来,像是要把我和这个小岛一起填埋起来。这种雾和我记忆中不同,更稠厚,而且散发出一股灰烬的气味。
但现在,天气放晴,海藻整齐码放在架子上,鱼肉都切成片,用盐腌好了,锅里有洗干净的贻贝,海豚尸体也回到了海里,我还有什么借口呢?只能回到缮写室来,继续写那个惨淡的冬天。那是你尚且“自由”(你的原话,不是我的)的最后时光,到了夏天,你就当选为议事长了。但是在此之前的那个冬天,和接下来的短暂春天,你仍然属于我,而不是大岛。
那是个恶劣的冬天,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天气如此寒冷,一群没拴好的羊在半山腰上冻死了,大岛上已经有好几代人没亲眼见过这种事了。更糟糕的是,大多数人家里没有壁炉,人们只得在房间中间的泥地里挖一个坑,让明火在里面燃烧,至少十间以上的木屋因此失火焚毁。自此之后议事会发布了临时禁令,申明除非有壁炉或者铜制火盆,否则不得在室内生火取暖,在特别冷的夜晚里,议事厅会打开门,燃起篝火,让人们在里面睡觉。孩子们显然认为这是一场特别的游戏,成群绕着篝火蹦跳,唱着无名儿歌。
鲸鱼尸体仍然在沙滩上,都在腐烂,要是风向不好,那股恶臭在大岛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完全躲不开。人们尽力处理了较小的鲸尸,一点点锯下腐肉,逐块用船拖到外海,至于更大的尸体,人们毫无办法。术士试着召来巫术火焰把它们烧掉,但三四具鲸尸就能耗尽他们的力气,令他们不得不互相搀扶着躲回漆黑的帐篷里,昏睡一天。烧掉的尸骨在海滩上留下大块黑色焦痕,其余的只能继续腐烂。
你家里倒是有壁炉,可惜我们很少待在那里。修船是非常耗费时间和体力的工作,你那艘小船没有任何位置方便拴住海豚,船底形状也不太对,被海豚拖拽的时候有可能侧翻,所以首先要对此稍加改造。然后还要造新的桨和帆,以便对付冬季的阵风。药剂师们编织了一张巨大的布,摸上去像帆布,但又好像不是,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色夹杂深绿的破布条,远远看去就像漂浮着的海草团块,应该能在到达双子岛的时候提供隐蔽,只要我们不“真的太过靠近”——我始终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玩笑,说出这句话的药剂师表情严肃,周围也没有人笑,然而大家修理这艘船的目的恰恰是要“靠近”双子岛,不仅靠近,还要登陆,两只脚踏上海滩,走进村子里,一切都不得不在北方士兵的鼻子底下进行。
阿沙尤有一位“研究古代民歌的朋友”,住在双子岛上,这位朋友碰巧还是个术士,如果我们想要知道关于歌谣和预言的事,这片海洋上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但是自战争开始阿沙尤就和他失去了联络,无法得知那位术士是否还活着。不过药剂师对此充满希望,“他就像水母一样,看起来用一根细木棍都能杀死,但实际上非常致命,比人们想象中强韧,你见过哪个岛能把水母驱逐干净吗?没有吧?这就对了。”
为了保密,每当我们在公共场合谈起这位生死不明的术士朋友,都用“水母”这个代称。你觉得这很荒谬,谁会记住这些琐碎消息?谁会泄漏给北方人?就算有,很快就会被发现的。但阿沙尤坚持这么做,因为这片海域已经不同以往,敌人还是敌人,盟友却不一定仍是盟友。每晚派人守着小船也是药剂师的主意,偶尔睡不着,我也会越过山坡到舄湖去,陪这个或那个被指派值夜的倒霉学徒坐到天亮。我从没问过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从不问起伊坎岛,不知道是不感兴趣,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问。
我在一个寒冷清早把海豚拴到船上,绕着大岛转了一圈,相当顺利,因此我无法解释心里逐渐膨胀的恐慌和怀疑来自哪里。我从海滩跑回家,把你叫醒,说也许你不必参与这场冒险,这不值得,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再说,你始终学不会呼唤海豚,也许我应该带那对祭师学徒一起去,不能让大岛失去其中一个议事长候选人。你根本没睡醒,皱着眉,似乎在思考,许久,才冒出一句“早上很冷,不是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把刚刚的演讲重复一遍。但你把我拖进毛毯里,像蜘蛛缠绕飞蛾那样把我们两个一起裹了起来,鼻尖擦过我的鼻尖。那个早晨的确很冷,和你的体温一对比,我终于感觉到了。
“那是我的船,小鱼,把我赶走是不可能的。”
那艘船改动那么多,还不如说是我的船。听到我这么说,你笑起来,突然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想坐起来,但你的手臂搂着我的腰,加上乱糟糟的毯子,我们差点连同床单一起滚到地上。我和你笨拙地挪动,发出傻笑,然后你的嘴唇找到了我的,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
什么冒险都值得。稍后,你这么说,仍然埋在深处。因此每当我回想这句话,听觉的记忆上总是叠加着触觉的记忆。那天余下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出去,甚至没有离开床,除非是给壁炉添柴。不过我不愿意在类似的回忆里停留太久,它只会不停提醒我此刻身处的地方缺少了什么。
出发前还剩下一个问题:我。
我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双子岛人,没有解决办法,不过这不算障碍。双子岛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人聚居区,我们的计划是靠岸之后迅速混进那个地方,问题是我也无法装成大岛人。我的头发颜色太浅,却又没有浅到能假扮成北方人。头巾这个主意很快就被抛弃了,除了伊坎岛的母亲们,还有某些南方小岛的巫医,这片海洋上没有人戴头巾。药剂师们转而尝试把我的头发染成黑色,用某种捣碎的植物根茎,混入气味刺鼻的矿石粉末,但没有成功,我的后颈被染黑了一大片,但头发仅仅变成了脏兮兮的棕灰色,而且深一块浅一块。最后阿沙尤换了一种药剂,洗掉了奇怪的棕色,更准确地说,是洗掉了一切颜色。
“好像顶着一头羊毛。”你评论道,当天傍晚,我从森林里回来之后。
“我是来自北方群岛的矿石商人,我每天晚上吃一头小海豹。”
你竟然没有笑,只是挑了挑眉毛,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梳理新近变成灰白色的头发,轻轻拉扯:“不错。你能说北方方言吗,矿石商人?”
其实不太能,但我们希望整个旅程都不会出现需要说北方方言的境况,如果一切都非常顺利,除了“水母”,我们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按照阿沙尤给的住址,我们对着地图规划了最佳上岸地点,三个,要是遇上巡逻,我们就换下一个,再换下一个,如果实在无法靠岸,就直接返回大岛。
我们在清早的暗淡光线中出发,附近的海域还是安全的,所以挂起了帆。风向完美,小船像低飞的箭一样滑过海面,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我们就经过了第一个地标。我记得我把远处的鲸群指给你看,与此同时,一群海鸥从光秃秃的无人孤岛起飞,短暂投下破碎的影子。我放下桨,弯腰去拿装淡水的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