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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法(2)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22-11-09 10:53 标签:短篇 奇幻

  血顺着手臂流下来,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我,然后转头去看你。你跑了过来,拔出长矛,拉着我离开跳舞的人群。鼓声重新响了起来,另一个男孩补上了你留下的空隙,影子又晃动起来,数十支长矛再次整齐相击。
  我的左手黏黏的,血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痛楚变得和矛尖一样锐利,你随手把长矛丢到地上,从扔在礁石上的一堆衣服里抓出一件,两三下撕成布条,用力勒紧我的伤口。更疼了,我叫了一声,你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话。我们的语言没有相差太远,但也没有扩张派支持者宣称的那么相似,我让你说下去,直到我觉得你无论如何该发现我听不懂了,才开口承认我没有听懂。
  “啊。”你说,我以为你会走开,或者找个商贩过来,但你只是换了我的语言,“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可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我的语言,我没有那样的信心。你可以很笃定其他人或早或迟要掌握你的语言,因为那不仅是贸易通用语,也是合约和法律的语言,诗歌和冶炼技艺的语言,历史和每日鱼价的语言。船长们用它来吵架,宗教领袖用它来布道。至于我们,火山另一边的小岛,每次有外人用我们的母语说话,我们总感到万分惊奇。
  我表达了类似的惊讶。你看起来有些得意,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大岛商会议事代表之一,你能够说四个主要贸易岛屿的方言,并且你读过我们的《火山纪年》。我自己都没有读过,所以我故意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猜你很习惯接受夸奖,当我没有立即表现出仰慕的时候,你就有点失望了。
  篝火那边,年轻男女们齐喊一声“嗬!”,抛出手里的长矛。我担心地盯着,生怕有人被刺穿脑袋,但显然,我是当晚唯一一个不懂得应付武器的人。
  “我很抱歉。”你说,“我当然不是蓄意谋杀。”
  我不太记得我说了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你问血止住了没有,然后开始解说面前的这场舞蹈,参与者都是什么人,为什么拿着长矛。我没有认真听,我还不太习惯你的口音,而且我在看你的眼睛,黑色眼睛,和水手们形容的一样,头发也是同样的颜色。肩膀上的纹身是一只信天翁,以后,我们第四次见面时,你的左边胸口也会覆盖上纹身,一条梭子鱼,据你宣称“当然”代表了我。
  我真的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我们一起走向商船停泊的地方,我没有邀请你,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跟着我站起来,走在旁边。你说了你的名字,用长矛在沙滩上画出藤蔓状的文字:“图法”,两个音节,意思是礼物。在我看来是个奇怪的名字,你对我的名字也有同样的看法,反复追问我“真正的名字”,我解释了两次,你还是半信半疑,认为我在故意开玩笑。
  “可我认识你们的船长,他不用动物做名字。”
  “他不需要了,他成年了。”
  “在你的岛上,人们真的称呼你‘梭子鱼’?”
  “真的。”
  “那你以后准备给自己取一个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真的。这取决于你做了哪些事,足够说服祭师你已经长大成人。有人出海,就像我姐姐。有人参与一整个夏天的劳作,就像里拉爸爸。或者像我的努尔妈妈那样,得益于惊人的记忆力,负责为祭师们管理藏书。如果一切都按妈妈们的规划进行,也许我会选“枚兰保”,意思是“旅途”。或者“潘勒里潘”,“与海豚同行的人”。
  要是一切真的都按妈妈们的计划进行,你和我或许都会更幸福一些。我此刻也不需要坐在这里写这一切。我在用非常好的墨水,对我来说好过头了,我不记得它的正式名称,就是以前集市里装在小银瓶里卖的那种,取自寄居火山灰的硬壳昆虫,每年都有两三个人在采集原料途中死去,所以在某些南部海域的语言里,它被称作“血墨”,不过我们一般叫它“虫墨”。祭师们用它做记录,因为虫墨永不褪色。要是他们知道我用这种墨水在写什么,很可能会把我塞进独木舟,不给淡水,流放到外海。
  不过没有人会来追究我浪费了多少昂贵墨水,很可能也不会有人读我写了什么。我可以写我愿意写的一切。柜子里放着一瓶接一瓶的虫墨,足够书写一百个人的一生。幸好我不需要写一百个人,我只想写你,图法。让我们试验一下这些墨水是否与名声相符,能活得比记忆更久。


第2章 第5-9页
  幸而,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没有人受伤。又是在大岛上,四年过去了。长矛留下的伤口愈合已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受伤的真实原因,被问起的时候就说在集市上被商贩的小推车刮到,没有人质疑这个说法。我其实没必要撒谎,但我懒得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篝火旁。而且姐姐很可能会抓住这件事没完没了地嘲笑我。
  回到家里的时候,伤口已经结痂。我又对妈妈们讲了一遍同样的说辞,普西娅妈妈评论说伤痕如此平整,更像是刀伤,不过没有继续追问。家里一片忙乱,每逢水手归来总是如此,科摩兰爸爸为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逐一亲吻妈妈们,然后被其他两个爸爸拉过去,接受他们的亲吻。每当我回忆父母,首先想起的总是这个场景:火在石砌壁炉里噼啪燃烧,房子里有草席、烤鱼和簇新棉布的气味,所有人都在,互相微笑,拥抱,接吻,分享蔗糖块和从大岛上买来的野猪肉干。
  我以为次年还能再次出海,没想到科摩兰爸爸没有这样的打算。姐姐现在是正式的商船队水手,取名“桑古”,意思是“能力非凡的”。作为一个有名字的成年人,她搬进了属于她自己的小木屋,那是去年夏天辛塔爸爸和她一起搭建的。我本想趁桑古不在偷偷爬窗进去,不幸被她的狗追出来了,最后是辛塔爸爸拉住了狗,拴到椰子树上,然后罚我到海边采黏糊糊的红藻。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经常在户外。如果不是跟着里拉爸爸去甘蔗田劳作,就是跟着辛塔爸爸学搓鱼饵和捕鱼,他还试图教我辨别出现在近海的几十种贝类和海藻,但我没记住多少。我既没有农耕天赋也没有航海天赋,这是能够确定的,有一晚我甚至听见父母们悄声谈话,讨论小梭子鱼是不是该考虑学习织布,不过我没听到结论,他们关上了卧室门,声音变成了无法辨认的嗡嗡嗡。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天气明显变差,商船队还没从大岛回来,比往年迟了几天,这不是什么问题,船队有时甚至会迟两周。我开始每天跟着努尔妈妈到神庙去,她教我读写,让我在作废的木薯收成纪录上练习书写大岛的文字——你的文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在沙子上画出来的那些。细长,弯绕,点缀着开闭音符和小点,好像多足昆虫爬过湿润沙地留下的痕迹。
  在神庙里,我发现了我真正的爱好:语言。我可以连续四五个小时坐在那里,努力啃食一本用外岛语言写的诗集。我一点都不喜欢诗歌,只是享受磨碎陌生的词汇,咀嚼它的书写方式和发音,抄写下来。年纪更小的时候,我一度沉迷收集形状各异的漂亮贝壳,珍惜地藏进小木盒里,现在我也用同样的方式收集新的词汇。有时候我走在海滩上,或者夜晚躺在草席上,也会情不自禁摆弄我所拥有的“贝壳”,一个一个把它们串到语法组成的项链上,赏玩新的句子。
  一门语言就像,窗口,或者,一次新的生命。世界被打碎了,以新的逻辑再次拼合。比如说,在伊坎岛的理解里,火山就是“火焰”和“山脉”的组合,大岛的理解也一样。但是往北稍远的冰冻岛链上,人们的理解是“融化的山”,以岩浆类比融化的雪。往南,丛林群岛通用语既不提到火,也不说山,而是“烟岩石”,很可能因为那一带火山矮小,大多数休眠,祖祖辈辈只看到烟,甚少遇到熔岩。
  我什么都读,祷文,讣告,预言,贸易记录,造船图纸,制糖技艺手册。不像大岛,我们几乎没有专门用于收录故事的书籍,虚构故事是口头的,不是书面的,通常由父母讲述,即使是同一个脉络,不同的家庭会讲出不同的情节,他们随意更改人物的名字和关系,适应不同的听众。属于书面的都是诗歌,在我的语言里,“诗”和“历史”是同源词,诗歌是记忆,是一种对世间真实事件的纪录,重要的是内容以及这些内容对民众的无形规训,韵律和美感退居二线。这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读外岛诗歌的时候如此惊讶,我以为所有那些出乎意料的爱情故事都是史实,不明白为什么外岛的“历史”竟被环礁湖仙女和情歌大幅霸占。那首关于少女熄灭火山的长诗尤其令我困惑,人怎么能挑战火山?是谁亲眼目睹了这样的奇迹还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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