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21)
这就是我最后记得的瞬间,在眼睛闭上和睁开之间,你和小船都消失了,天空变成灰蓝色,碎石像雨滴一样洒落,并不比麦粒更大,轻轻敲打我的头和肩膀。我直起腰,发现自己跪在玻璃一般的海水上,之所以说“玻璃一般”,因为海水是坚硬的、凝固的,完全透明,仍然保留着浪花翻卷的形状。太阳是一团高悬的岩浆,投下浑浊的红光。我能看清楚深处的海床,感觉不像在海上,更像悬浮在空中,令人晕眩,海底山脊犹如愈合不佳的疤痕,灰色的平原上散落着火山口。某种线状的东西在岩石之间发光,我眯起眼睛,意识到那是流动的岩浆,仿佛搏动的血管。我闭上眼睛,双手环抱自己,等了一会,希望幻象能自己消失,但它没有,于是我站起来,盯着最粗的那条“血管”往前走。
岩浆血管串起了所有的岛屿,每走一步,这片网状血管在我脑海里就变得更清晰一些,应该怎么形容?我不完全是“看见”的,我就是知道,就像我能听懂鲸鱼那不是语言的语言那样,不是“发现”,而是被提醒了,如同人们突然记起一行遗忘已久的诗。所有的岛屿都曾经是荒芜火山,所有的火山有一天都会有人居住,在上面燃起篝火,唱歌。
鲸歌从海底深处传来,凝固的海水微微震动,发出类似冰层碎裂的巨大声响。停滞的浪花又开始跳跃,我沉进水里,像一小片枯叶,缓缓落在海床上。岩浆看起来不再像血管了,而是一条充满怒火的河,我俯身触摸它,剧痛吞没了我的右手,但在那短短的一刻里,我看见了岩浆能到达的所有地方,所有的漆黑山脉,所有的岛屿,即将成为新陆地的水下火山,早已湮没的无名岛,还有,比海洋更深的地方,跳动着一个炽热的心脏,把熔融的岩石一点点往上推,聚集在大岛下面,在伊坎岛下面,在北方诸岛下面,在南方诸岛虬结的丛林下面,许多个即将破裂的脓肿。
然后我醒来了,仰躺在舱底,你叫着我的名字,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坐起来,靠在船舷上,看了一眼右手,这一次疼痛不再是幻觉了,手指和手背冒出了水泡,皮肤肿胀发红,像是被沸水烫过。你也留意到了,倒抽了一口气,问发生了什么,很快反应了过来,转而问我梦见了什么。我刚想说话,你摇摇头,说“我们应该马上回到岛上去”。
*不*。我说,这也许是我唯一一次对你下命令,*拿起桨,我们要到双子岛去,越快越好,我会在路上告诉你发生什么。*
第17章 第58-60页
航程最后一天,我们收了帆,解开海豚,盖上那层用作伪装的布,只在夜晚划船,慢慢接近目的地。
大岛收藏的地图虽然旧,但海岸并没有太大改变。分割南岛和北岛的高山依然矗立,山脚下仍然有荒芜石滩。和大岛水手的描述一样,水很浅,海浪高而暴烈,不适合大船停泊——不适合任何船停泊,除非处境和我们一样绝望。
计划是摸黑划进礁石群里,把船藏到石头后面。浪推搡着船,晨雾一直不散,天没有在该亮的时候亮起,什么都看不清楚,小船滑入高山的阴影之后就更黑了,仿佛一小片夜晚还藏在那里。寻找下锚地点的时候,我真心认为船随时会撞毁,整个人都紧绷着,为意外落水做准备。不知道哪位神——可以确定绝对不是火山——赐予我们运气,小船被海浪推进两块鱼鳍似的礁石之间,我们匆忙扔下锚,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有点不敢相信船真的停下来了。
我们游泳上岸,下水之前脱掉衣服,举在头上,在石滩上一边发抖一边穿上。那位研究民歌的术士住在南岛,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翻越一道鱼背似的山脊,不很高,路况很好,从车辙看来,经常有运送货物的手推车往来,沿途种着灌木,形成一堵蜿蜒的、抵挡海风的墙。接近村庄的时候几个人影从海雾中出现,四个渔民,推着装满海藻的小车。我略微低下头,看向灌木丛,你继续大步往前走,一眼也没有看那四个渔民,我瞥了那四个人一眼,他们也没有留意我们,至少表面上没有。
一切都像一次普通旅行,简直令人惊讶,仿佛北方战船从没有来过,仿佛过去的几年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贸易站都还在,而我们只是短途停留的小商贩。我以为至少会遇上某种意外的漫长磨难,我和你将会被迫调动某种隐藏得很深的智慧去解决,就像——对,我知道我经常说这句话,因为我就是被叙事诗浇灌长大的,各式冒险故事就是我的坐标。人们不应该怪我经常拿自己的经历对比诗歌。
当日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北方士兵戍守在村庄入口,这座村庄以前想必没有专门的“入口”,因为木栅栏看起来很新,歪扭地截断了一片小麦田,而且做工很差,好些草绳已经松脱。你一点也没有减慢脚步,走过士兵身边的时候,还说了句“早上好”,那个没睡醒的守门人咕哝了一句什么,忙着研究从鼻孔里挖出来的恶心东西,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我快步跟在你后面,思忖你的镇静来自哪里。
双子岛的通用语言和大岛相差不远,除了岛的最北端有些难懂的地方俗语,其他都仅仅是重音和语序的变化。令人略感为难的是,他们使用一个人的职业作为敬称,敬称属于姓名的一部分,不是不能省略,只是会显得非常奇怪。阿沙尤给的地址无人居住,从覆盖窗洞的藤蔓看来,已经空置超过一个夏天。而我不敢向岛民询问术士的去向,因为我不确定该不该使用“术士”加“名字”这个结构,万一这位民歌研究者目前以渔民的身份隐居,我可能会把他置于危险之中。
你说我们应该敲邻居的门,这句话刚讲完,对面小木屋的门就打开了,好像住户一直在偷听似的,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他的样子不太寻常,你当时有留意到吗?就好像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分别属于不同的年龄。头发浓密蓬松,像是刚成年,眼睛明亮,脸却布满皱纹,连脖子上也有。手则是一双农夫的手,粗糙,有力,血管在皮肤下鼓突起来,就像里拉爸爸的。
“我们想拜访您的邻居。”我回答,避开了名字。
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撅起嘴唇,好像尝到什么令人不快的味道,盯着我烫伤的手:“那是怎么回事?”
“意外。”
“热汤?还是热茶?”
“我不认为这和您有关系。”
“看起来很疼。要是不想失去这只手,保持干燥,不要弄破水泡,懂吗?”他说,冲弃置的木屋扬了扬下巴,“术士阿伽农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你插嘴。
“被水母蛰了,好几个夏天之前。”
我看了你一眼,你也看着我。如果不是情况如此糟糕,我可能就当场大笑起来了,阿沙尤想出“水母”这个代称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朋友的死因正是这种柔软的小东西。然后,赶在那个男人关门前,我问我们能不能到已故术士的家里看看,带点什么纪念品,又或者说证据,转交术士的朋友,药剂师阿沙尤。
好几天之后我才知道你以为我故意编排了这段话,把阿沙尤的名字放出来,观察对方的反应。谢谢你高估我,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思考什么策略,我是真的打算到废弃房子里转一圈,也许拿几本旧书。我不敢声称“要是没有这句话,事情将会大不一样”,但至少,它引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
那个年龄不明的男人盯着我们,眼睛一眨不眨,没有关门,也没有走出来,更没有邀请我们进去。我也盯着他,就像人们盯着肌肉紧绷的丛林狼,既怕它扑过来,也怕它跑了。这位“邻居”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仿佛也变得不一样了,更柔和了一些,音节失去了粗砺的边角。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种“边角”本来就是一种伪装。
“你们不是从这个岛上来的,对吧。”
我和你一起摇头。
“到里面去。”
我们站着没动。
“进去,快。我就是阿伽农,你们还没想明白吗?”
当然没有,这并不是什么一瞬间能“想明白”的事。我们挤进昏暗的小房子里,像海盗交换赃物一样交换消息。确实有人被水母蛰伤死去了,但不是术士阿伽农,而是他的渔民邻居,就在北方战船突袭的前几天。察觉到议会被占领,港口全部封锁之后,术士马上搬出了自己的木屋,躲到死去的邻居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