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法(24)
第二天你没有来,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为了庆祝新任议事长当选,村子里燃起篝火,女孩和男孩们跳起长矛舞,琴声、笛声和鼓声到凌晨才慢慢停息。我远远地在湖的另一边看着,坐在湿润的草丛里,注视着火光里的微小人影,想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思忖这一晚是否也有人在篝火边遇到了一生挚爱。
没有人质疑我的存在,于是我继续在那个没有窗的访客卧室里住了下去。我觉得我总是出现在不属于我的地方,儿童时代在神庙里,后来在大岛上,在别人的村庄里,之后居然还离开这个村庄,寄居在药剂师之中。一条混迹在乌贼之中的梭子鱼。如果有人要给我取第三个名字,那应该是“达哈勒”,访客,异类。
阿伽农做好了他的琴,看起来和里拉琴很像,但琴颈的弧度不太一样,弦也多了一条,应该是里拉琴的双子岛变体。阿沙尤经常派我们外出采摘蘑菇和草药,于是我和术士常常在树林里唱歌,主要是阿伽农在唱,我负责敲击树干给他伴奏。他教给我一首短短的情诗,据他所说是这片海洋上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民歌,来自一个早已消亡的部落,部落成员不在任何岛屿上定居,而是乘船漂泊在海上。能唱这首歌的,除了我、他和阿沙尤,就只有那些去世数百年的无名船民。
你在森林里找到我的那天,我和术士正在为鸟儿表演那首短诗,我们一般不会走那么远,但那天天气晴好,也不热,空气里已经有秋天的味道。我们追捕肥美的蘑菇,一路跋涉到被灯芯草包围的泉水附近。听见树枝的卡嚓声,我马上抓起了短刀,术士放下了琴。大岛上没有危险的大型动物,但森林深处有结群捕猎的灰色蜘蛛,一般用火和巨大响声可以吓走,但如果不幸遇上特别大、特别饥饿的群落,仍然非常危险。
你拨开灌木走出来,在离我们还有四五步的地方站住了,停得如此突然,就像被看不见的绳子拽了一下。阿伽农略微低下头,以示对议事长的尊敬,但我没有这么做。你也低头对术士回礼,问他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
术士看了我一眼,收拾琴和装蘑菇的藤篮,把我的篮子也一并拿走了。他在树林里消失之后很久,我们仍然站在原处,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我等你先开口,你也似乎在等同样的事,于是我在泉水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拔了两根灯芯草,着手给长长的草叶打结。
“我不知道你当时在议事厅。”你选择用这句话来开场。
*会有什么不同吗*?我问,然后直接替你回答了,*不会有什么区别,你并不会为此更改你的说法*。
你看起来很沮丧,但至少没有否认,因为你也明白那是撒谎,早早设计好的对白不会因为我在场或者不在场而改变。你说了两次“可我不是事先告诉过你了吗?难道不是得到你的同意了吗?”,好像你真的想不明白似的。图法,“说明我们的关系”和“他只能是个客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层级上,你不能拉扯前一个来掩饰后一个。
你接着道歉,说那仅仅是一场*必要的表演*,不是你真正的意思。可是这些我都知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爱——它当然是存在的,对吗?如果不是,没有什么能驱使一个人陪另一个人驾船前往盘踞着北方舰船的岛屿,仅仅因为后者声称得到梦境指引。我不想要你的歉意和恳求,其实我并不指望听到什么情感宣言,我只是想得到一种……确认?确证?证据,又或者说迹象?用于证明在这片海洋上我至少有一个归属,一个我可以停止以“访客”身份存在的地方。
所以你看,这种感觉——在想到更贴切的词语之前,让我们暂时称之为悲伤——并不是事先警告能够抵消的。
你问你能做些什么来换取原谅,可是我并不希望你改变什么,你从未以虚假面目示人,我也并不觉得遭受背叛或者侮辱,我只是重新评估了我在这片海洋上的处境。你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坐下,握着我的手,我允许你这么做了,这似乎让你嗅到希望的气味,问我什么时候会“回家”。
哪一个家?我应该有不止一个,但又好像一个都没有。不管是哪一个,短期内我反正不会再回去。换作以前,我会详细跟你讲这一切,从在山坡上看船桨座的那晚开始,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但这一次我只觉得疲累,不想剖开自己的情感供你观赏。于是我回答我不知道,把手抽回来,站起来,准备离开,你跟了上来,我说“不,图法”,于是你站住了。我埋头往湖的方向走,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天之后大岛又经历了一次地震,每一块岩石都在地底传来的嗡鸣之中震颤。牧场据说出现塌陷,一个巨大的深坑吞噬了半座农舍,你被叫去处理了。没过几天,在外海巡逻的水手带回来北方舰队正在集结的消息。我偷偷到露天市场旁边的石头房子那里去了,贸易中断了那么久,这些预留给访客的住所都显得破旧颓败,损坏的窗户无人修理,猫头鹰在烟囱里做了窝。我爬到屋顶,眺望你的旗舰,和你的父亲一样,你也相信议事长必须在船上,和士兵们在一起。
船队傍晚出发,我等到午夜,在沙滩上,靠着一个装淡水的木桶睡着了。我短暂梦见船队归来,火光,脚步声,伤者的哭叫。有人用力摇我的肩膀,把我叫醒,那些声音全都还在,并不是梦。战船缓缓驶入,火把和巫术火焰把港口照得通亮,天空仍然漆黑一片。那个叫醒我的人是个小学徒,看起来不超过十岁。
“跟我来。”她说,拽我的手,“议事长需要你。”
这是她的原话,*需要你*,是她自己的理解,还是你让她这么说的?我跑过沙滩,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你被箭刺穿胸腔,等着和我最后道别的情形。实际情况居然和我的胡思乱想部分吻合,我到的时候,阿沙尤已经把嵌入大腿的箭头取了出来。到处都是血,沙子上,你的衣服上,阿沙尤的手臂上。你看起来非常苍白,我在担架旁边跪下,不敢碰你,担心你会就在触碰之下消散。然而你的手臂仍然有力,你把我拉下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们的嘴唇撞在一起,你按住我的后颈,我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都在我背上,像许许多多微小的箭头。我试图向你说明这不是好时候,也不是适合的地点,但只来得及发出前三个音节,你就堵住了余下的句子。
“让他们看。”你说,贴着我的嘴唇,“别走,小鱼。”
我哪里都不会去。
第20章 第66-68页
如果一个人听信岛上的流言,那接下来整个故事是这样的:新任议事长被抬下船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药剂师也已经宣布放弃,但就在这时,伊坎岛的陌生人来了,不知怎的复活了图法。一个版本说陌生人往图法脸上吹了一口气,另一个版本说伊坎岛人把一团火塞进了议事长的胸口,还有很多其他更荒谬的说法,就是没有一个版本说这两个人接吻了。流言的结尾无一例外是对孩子们的告诫,“远离外岛人!”,因为“谁都不能确定图法还是不是原本的图法”,也许伊坎岛的巫术能够“操纵尸体”,他们既然能崇拜无生命的火山,那做出各种不能理解的怪事当然是有可能的。
我也一度相信你熬不过去了。天刚亮的时候,阿沙尤和海商代表们甚至谈起了葬礼安排。他们还问了我的意见,想知道要是最坏情况发生,我是否愿意负责捧着种子前往安眠之岛,哪种种子比较适合,人们应该唱哪几首诗,新的选举应该和葬礼相隔多少天。这些问题令我手足无措,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我为关于你的事下决定。我当然不介意拿着种子,但我更希望我不需要思考往你的坟墓里放什么植物。
幸好,到了中午,你仍然在呼吸。我被指派守在你床边,阿沙尤教我怎么观察伤口,解释什么迹象是正常的,什么需要引起警惕,然后嘱咐我每隔一段时间摸摸你的脖子,记录脉搏。然后他走了,甚至没有换掉染血的衣服,匆匆赶往议事厅,为其他人报告你的状况。两个学徒留了下来,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只比我们年轻一点,二十岁上下,都有一张苍白而严肃的脸,毛糙的辫子像一截搭在肩膀上的狗尾巴。男学徒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和女孩低声商量着什么,两人互相打眼色,陷入沉默,最后男孩犹豫着开口,问我是否需要洗个澡,他们会帮忙照看议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