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风月旧相思(29)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肌肉还记得,白守一说他握笔的姿势是对的。
莫不是自己小时候真的是个正经少爷?启中嚼着甜滋滋的甘蔗有点开心。
一个白天,除去吃饭就是和白守一学写字,不过学了个“中”和“白”,当然,还有“一”。
白护卫啧啧称奇,“我怎么看着你写的字,居然比我写得还好些?”
启中吐了口甘蔗渣,心道,我也觉得是。
“我明天可得正经给你带本字帖来。我哥让我多练字...反正我是不会练的,不如给你练!”
启中鼻子里“哼”了一声。比比划划地对白守一描述着——“呼——呼——”他两手一挥,做随风摇摆状。
“你是说,‘风’?”
启中点头笑,用指头点点笔杆。
“你要学‘风’怎么写?”白守一皱眉:“那可有点难。”
然后在纸上鬼画符一样画了一个“風”。启中见他勾画,确实有点难,不像“中”那么好学。就把那页纸撕下来收在了怀里。
“你喜欢风?”白守一问,“为啥呀?”
启中比出一个展翅飞翔的样子。白守一笑了:“我也是。”
“我哥教我其他的诗句,文邹邹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每次念这句,都觉得自己好像乘着风在天上飞,什么都挡不住我!”
感叹完之后,白守一又觉得一番豪言壮志说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把没吃完的甘蔗一丢:“今天我当值的时候应该差不多了,我先走啦!明天来教你认字!”
启中对他挥挥手。
站在屋檐下,望着天边——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西面。西面吹来了一阵风。风不能让他飞,风带给他快乐甜美的自由。
齐豫嵩也推拒了一应邀请,乘着小轿回府。梁八姑娘的事让他有些头疼。
不想娶,又不能不娶。
娶回来了,多一个人管着他,实在无趣。若是那八姑娘不漂亮,他说不准也想齐二一样,刚成亲,就不想着家;若是太漂亮了,他说不定爱上人家,色令智昏,被拿捏住了,成了妻管严...哎呀,真真麻烦!他可不想成亲!
但愿那八姑娘不美不丑,能让他将就度日也就成了。
八姑娘的想法可不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反抗不了,那姓齐的小子若敢碰她,她就拿祖母梁李氏传下来的长刀把他的子孙根给剁了!横竖她只能嫁给他了,他是个有把没把的,她都不嫌弃。——梁家为表现对这门亲事的重视,把那开国将军的刀都给添进嫁妆里了!虽然嫁妆里带把刀,说不清是示好,还是威慑。
苏薇见自家小姐目露凶光实在有点难看,掏出块帕子搭在梁八的脸上,“小姐,把你的牙齿好歹收一收。”
梁如醉一把抱住苏薇的腰,“我要嫁人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苏薇隔着帕子摸了摸她的脸,“我为何要急?又不是我要嫁人...”
“不得了哇了不得!你有了小姐我,还想着嫁人呢!”苏薇被她呵痒呵得直不住腰,拉住她的手,哼气:“左右是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问句的尾声忽然变得娇滴滴,梁如醉把手帕一丢,捉住对方的下巴深吻:“唔——妖精!”苏薇撞着她的胸,扶住她的后脑,不服气道:“说谁是妖精!”
所以,梁八漂不漂亮,其实和齐四没什么关系。
这厢齐四正在自顾自地婚前恐惧,庸人自扰时,信使正牵着马,喘着粗气等在他回家必经的大道上。
“齐大人!齐大人!”
小轿一停,齐四矜持地从轿帘中探出半只手来:“何事?”
“刑部尚书贺中奎贺大人三百里加急!”
听见“贺中奎”三个字差点把他吓得从轿子里跌出来,矜不矜持地也管不上了,撩开帘子小跑着就去接。
送完了信,信使也不走,等在一边,催他道:“贺大人叫小的拿了您的回信立即送回!”
齐豫嵩也就顾不上别的,蹲在轿边就把信封拆开来看——那位中直耿介刚正不阿的贺大人在信里只写了几个大字、力透纸背:囚犯夏启中今在何处。
夏启中是他央着齐夫人疏通上下,私自放了的。但齐豫风也被罚了流刑,按说夏启中从明面上已经无罪,不能再算囚犯。可进了天牢的人,释放确实又需要刑部的文书。可夏启中一介草民,用得着尚书大人亲自过问吗?而且信被直接送到他这里...这个意思是贺大人什么都知道了啊!
这这这叫他怎么回?
他望了望站在一边不明所以的信使,恍然大悟——贺大人恐怕就是要他亲口确认一下。
“烦信差回去转告贺大人:我这。”
“我这?就两个字?”
齐四点头,信使翻身上马,忙不迭地走了。
大约就是忠正耿直的官员巨细无遗的行事风格吧?有明蕊长公主在,哪怕是何中奎,也不能拿齐家怎么样。
宽下心来,又抬抬腿走回自己精致漂亮的小官轿,觉得与自己的相貌地位很相称。然后继续焦心起自己的婚事来。——没想过启中。
启中怎么了?和他成不成亲有关系吗?启中在他成亲之前就是他的人。
早晚是他的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
那说的是南方。云吾县这个地方清明的时候不下雨,干干爽爽、暖丝丝的。齐四放了沐休假,叫白守一带着启中到城外烟波池踏青。
启中喉咙的伤已经全好了,表皮上只留了一点胭脂痣似的小点,但他在齐豫嵩在的时候还是不怎么说话。
照月轩的院子里随着春日渐长,果然长出了千奇百怪的奇花异朵,只是一片梨树下光秃秃的。可他望着那些花啊朵啊,神色郁郁,连太阳也懒得晒。一次白守一盯着他练字觉得无聊,采了一大把花进来编篮子,他闻着花香味差点吐出来。白守一只当他闻不惯花香,把篮子丢在外面走的时候带回家去了。——怪好看的,丢了可惜,白守一说。
小竹君带出来两只风筝。一只燕子,一只鸳鸯。分别提在竹君和启中手里,飞到天上,飞得高了,旁边有个酸秀才以为他俩是一对,黏糊糊地吟诗:“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小竹君甜甜地笑:“先生可别乱说话,这是我家公子。”
秀才摇头晃脑,对小竹君拱手:“冒犯了、冒犯了。”
白守一坐在池边哈哈大笑。
启中也跟着笑了。
然后齐豫嵩也在一边搓着手皮笑肉不笑起来。
小竹君望了他一眼,“大人你来放会吧,我去洗两个果子等会吃。”
齐豫嵩笨手笨脚地接过风筝线,脖子和耳朵上染着可疑的粉红。看也不敢看启中一眼,只呆呆地顺着风筝线仰头,不扯也不动。线另一端的鸳鸯一会就落了。
“我去捡!”白守一在一边看得要睡着了,见风筝落了反而高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启中穿着灰蓝色的小布衫,手里扯着一只燕子风筝,像个平凡的农家小少年。他用余光扫见白守一跑远了,小声问失了风筝的齐四:“你放这个?”齐四连连摆头,甚至退了两步,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被拒绝了启中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从到了云吾以后他就一直淡淡的,不如以前总是充满活力又灿烂的模样。齐豫嵩心里晓得,他不高兴。
启中的不高兴大部分是给齐豫嵩看的,和别人一道时启中一般还是高高兴兴的。像白守一每日和他的相处就很愉快。就算知道了差别齐四也只能干生气。——能怎么样,再把人玩得自尽,玩得发疯?温柔也不行,粗暴也不行,齐四不知道怎么对他好了。一哭起来就喊“豫风”,尽给他心头添堵。
没一会,燕子风筝也落了。启中拿眼睛瞟着四周——白守一还没回来,小竹君在远处洗果子。于是就抬起步子往前跑。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齐豫嵩的身影也消失在视线中。
启中在原地站了一会,留意了一下小竹君的动向。
撒腿就跑!
西边、西边、西边!
跑动起来的感觉就像在拥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