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风月旧相思(28)
齐豫嵩忽然有点理直气壮了似的,抱着枕头哇哇大哭。
“老爷昨晚来了信,一直没得空给大人呈上来。怕耽误事,您趁用早饭时把信看一看吧。”小竹君用纱布裹着冰块给齐豫嵩敷脸。
清明就在眼前,云吾县虽小,各方势力却复杂得很。这里本来是本朝高祖原本作王爷时的封地,因此许多家族得以在战乱中保存。新旧贵族牵枝带叶,寸土之中卧虎藏龙。齐老爷特意去求的恩典,虽然官职听着不大,升迁一途却大有可为。祭祖的时候,正是围观当地势力交锋的好机会。所以,齐老爷京城来信中应当有些特别的叮嘱。
眼上的红肿好容易消了,齐豫嵩端起粥碗,问:“...照、照月轩那里起了没?”
“齐为在旁守着,没见叫人,大约没起。”
“哦。”齐豫嵩展开老爹的来信。信上说的却不是云吾县官场的事。
自从齐夫人用计把启中关进牢里,他与自己的母亲闹了有三五次。
“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那毒究竟是二哥下的还是眉妾下的,亦无定论,我如今已经不恨他们了。您何苦要把事情做绝呢?”
“你不恨他给你下毒了,不恨他夺走你父亲的喜爱了...好好好...那你何必在金陵做下那些事叫他握住把柄!”齐夫人怒得把手中价值连城的金丝碧玉扇跌在地上摔碎了。
“我...我原本是见不到他巧取豪夺!我...”
“那后来呢?帮着那小贱人偷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叫那狼子野心的东西吃个闷亏就算了。你偏要把事情闹大,闹得出了人命了,你还没有做官,手上怎么能沾血!”
“我以为那毕竟是那个布商的嫡亲女儿,又有了亲外孙,他会干脆闹上来干脆讨份休书...谁料他亲自把他女儿沉了江也不肯得罪齐二?”齐豫嵩提起往事脸上一片惨白,他每夜都告诉自己,齐二是罪有应得,他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没做什么正经坏事。——谁叫他什么都和自己抢!但梁梓芬狰狞的面容时常出现在他梦中,吓得他总是在梦里哭着醒过来。
“哼,”齐夫人丢给他一块“蕊”字牌,“你今日起了这妇人之仁,他日,可不要后悔。”
那铜牌是当朝明蕊长公主的御令,拿着牌子的人可以向长公主讨三道恩典。定论未下时,齐夫人还能用自己的身份携着居京府尹做些手脚。案宗一旦交至刑部,就远远超过了齐夫人能够运作的范围,因此不得不抬出齐四的外婆了。——齐夫人齐袁氏正是明蕊公主与礼部侍郎袁顺承的独女。
当他把铜牌交给齐豫风时,齐豫风笑得发冷:“先害人,又救人,你岂不是让母亲白费功夫?”
“我不是要救你。”
“哦?”
“夏启中也不值得我一救!”
齐豫风背在背后的手捏紧,他已经想好了,准备去衙门自首澄清。只是不能保证启中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再一则,他若发生不测,不知能将启中托付给谁。难道真的放他会玉梁楼,再跌入风尘中忍受吗?还是替他置一块庄子——可无根无凭的一个人,纵有再多产业傍身,也不过是块肥美的肉罢了。
“那你拿御牌来给我看着耍吗?”
齐豫嵩红着眼,冲自家二哥怒吼:“我来还欠你的两条命!”
齐二愣住了,像被一根刺骨钢钉钉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反驳:“人命,也是能还得起的?”
齐四被噎住,泪滴滚落,“我...我...不是故意谋划...我只是想让你丢脸罢了!”一切自欺欺人立即土崩瓦解,他对齐豫风的恨意不足以吞噬掉两条鲜活的生命。他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可以,可以,他是享受这一切的!他享受齐豫风的痛苦!享受梁梓芬的哀鸣!但如今他知道,不是,不能,不可以...
齐豫风像看一只怪物那样看着他,扯过他手里的牌子:“你欠了你还不起的东西,我也不要你还。明蕊公主的恩典我不会去讨。现在我去天牢同再见启中一面。而你...我不管你想尽什么办法,在我去自首之后,必须把启中从牢里接出来!”
好好照顾他。”
齐四抖着唇:“你、你若是死了呢!”
“我死了,你欠我妻、欠我儿的,都一并还到启中身上。......他从前...既然愿意跟你一起走...”
“是,他以前是要跟我走的...”齐豫嵩望着齐二策马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地笑了。
因着在京城一番遭遇中留下的隐患,明蕊公主亲自到齐府来了。有人告知她齐家老二拿着铜牌闯天牢的事,那不是她有亲缘的子孙,她管不着。现在齐家既然只剩下齐豫嵩一根独苗,她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亲自上门,过问这独苗开枝散叶的事。
齐老爷信上提的,恰是此事!
齐老爷在信里转述了明蕊长公主的意思:齐豫嵩没得选,六月中旬即与新城穆县梁家八姑娘成婚!
要说长公主亲自做媒,居然都做到偏远的小县城了,简直说不通。但这样一个人选被看中,其实确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梁家在前朝原本是扎根在盛平城的,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开国唯一一名女将李玖裳也是梁家的媳妇。建国前头几年,梁家本来是荣耀至极的。辉煌了几十年才由盛转衰。
明蕊公主小的时候,和梁家同龄的几个孩子最是亲厚。也一直都有意与梁家结亲,只是阴差阳错三番五次地被耽搁,到了孙辈,才把事情说定下来。
这样一层关系,叫齐老爷怎么拒绝?因此,齐豫嵩也更没资格拒绝。他对梁八的第一大不满,就是她的姓——居然和他二嫂一个姓,怎么听,怎么晦气!
齐老爷或许也是这么想,信写到这里,话锋一转,避重就轻地叫他莫管上代恩怨,与唯一的长兄和睦,兄长受流刑之苦,要时常写信问候,托人照扶...齐夫人要做的事,齐老爷确实拦不住,可他也有自己的办法,想必齐豫风在流放的路上,能少经受些不必要的苦楚。
齐四看了,气不打一出来。囫囵把粥都吞了,自去云吾县衙报道。
出门恰巧撞见白守一提前来了,怀里抱着两根大甘蔗。那甘蔗紫黑发亮,刺得他眼睛疼。
“齐大人早。”白守一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一天没有被安排新任务,就一天窝囊在上级的院子里蹉跎岁月。
“你拿这么大两根甘蔗干什么!回头把夏公子吓着!”
“啊?”白守一被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心想,夏启中那小子还怕甘蔗?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沟通”了一番,各自分别。白守一扛着甘蔗到照月轩里时,启中已经醒了。
“早啊。”
“白护卫早。”齐为端了盆水走出院门,打算去换掉。
白守一瞥了那盆子一眼,水面上浮着几瓣梨花瓣,笑道:“夏兄弟过得可真精细,洗个脸也要泡花瓣水!”
启中听了神色一变,冲齐为打着手势叫他不准进来。齐为点点头,走开了。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又不能说话了?”
启中叉着腰,指头指了指白守一,又竖在自己的嘴上,白眼一翻,气呼呼地回到了屋里。
白守一恍然大悟,把甘蔗搬进门,坐在他旁边,深有所感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昨日同你吃多了瓜子,也难受得很!这不,今日我带了甘蔗来,要好得多!”
启中给了他一拳。白守一才晓得自己会错意了。从屋里寻出纸笔,对启中道:“你写下来。”
启中鼓了鼓腮帮子,摇头。
“哦,你不识字的?”
启中垂眼,联想到自己因为不识字连累齐豫风吃了大亏,脸色黯然。
“别难过,别难过!”白守一像是遇见什么大喜事:“我可算找到事做了!我教你认字啊!”
启中眨眨眼,不是他不信任白守一,只是这傻缺昨天才泄了密,惹来了齐豫嵩的报复,今天不会又坑他一场吧?
“来来来!”白守一摩拳擦掌,他狗爬一样的字没想到有一天也能为师!启中无精打采地把笔抓在手里。
写了一会,启中已经练得一个歪歪扭扭的“中”了。“夏”字实在复杂,他看白守一也将那一团墨写得脑袋大身子小,并不符合金陵齐府中他曾见过的那些墨宝的美感,干脆放弃了。——他的屁股实在疼。
见启中自己站起来了,白守一晓得他有些烦了,笑道:“我同我兄长学写字的时候,也烦得很。他读了二十多年书,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秀才,还不如当初和我一样做个武夫!一样能够建功立业...”说到建功立业,又想到自己的蹉跎处境,心里憋屈,抓过自己带来的甘蔗,掰成四段,递给启中一截。
启中啃着甘蔗,若有所思——自己从前仿佛也跟着什么人学过抓笔...但怎么可能呢?...进小倌馆以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