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7)
他正想着,一行人就已经走到了楼台中央。
湖心台上仍摆放着大片的牡丹,远远地,就能闻到一阵混杂着脂粉味的浓郁香气。
在台上那花团锦簇的地方,站了七八个举着羽扇的紫衣侍女。
她们围坐着一个衣冠华丽的人。
只是经那羽扇遮掩,连孟根本看不清那人容貌,更辨不清那究竟是男还是女。
这时,微风忽起,檐上的铜铃发出一阵轻响。
轻响中有人忽然唤了一声:“祈大少爷。”
说话的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声音略低沉却不沙哑。
随着声音响起,羽扇后的那人也站起了身来。
但即便如此,连孟还是看不清他的样貌。
因为他脸上涂着极厚的脂粉,那粉墨浓妆的样子像是给他戴上了一层诡异的面具一样。
所以,他只看得那人穿着一件朱红外衣。衣服上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纹,虽华美秀丽,但他身形极瘦,那外衣衣袖宽敞,看起来似乎并不合身。
说起来,连孟倒是从没见过瘦削成这样的人。
那人的锁骨虽然分明好看,但颈项间露出的皮肤却苍白得可怕;衣袖后仅见的手指更是瘦长见骨;他的腰肢不止是纤细,而是窄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连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人。
因为他总觉得,那人并不像人,乍一看去,隐约有点像是……一具被牡丹包裹的白骨。
连孟觉得背后起了些凉意,而他身边三人却也表情各异。
陵引打量着这满园的牡丹,表情有些玩味;而连清仁一直皱眉看着湖心台中那人,似乎也觉得蹊跷;倒是那祈大少爷没有一点不适,他笑着看向那人,表情闲适自然。
不过,连孟总觉得祈年并不是在看着向他走来的那个人,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他那身艳丽的红衣上。
正想着,祈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他朝着那湖中平台慢慢走了过去。
见状,陵引赶忙跟上,连孟跟连清仁也只得一并上前。
先前跟随他们的侍女随即分成了两队,随行于他们两侧,一起朝湖心亭走去。
等到数步之后,祈年在那人面前停下了步子,笑着问候道。
“香老板,好久不见了。”
那被唤作香老板的男人并没有说话。
不过走近了些,连孟也终于能将那人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虽然他脸上脂粉太厚,还是辨不出容貌,但那白肤红唇的,更衬得他更像鬼魅,不像凡人。
而且离得越近,那股想起也越发浓郁。
连孟觉得不太舒服,他正准备运功闭气,这时,边上突然一声巨响……
眼前那诡异之人竟一下化作粉末消散了。
“这……!”
连孟一惊,他捂住口鼻,右手已摸上了腰间的暗器。
可一阵烟雾缭绕之后,眼前一块精致的布匹突然腾空而下。
“这料子你还满意吗?”
一个悦耳的男声自高处传来,连孟循声望去,抬头,便看到高楼上,立了一个锦衣男人。
距离太远,无法看清那人容貌,只能看出他身形修长。他身着一件华丽长衣,那华服由金线银丝织成,其上还缀了无数珠宝。
闻声,祈年便将视线落在了那朱红锦缎之上。
昕云给身边的侍女打了个眼色,一行人便重又合成一列,稍作整理,将那布匹双手捧了过来。
那织物果然做工精致,花纹繁琐细腻,其上牡丹更是栩栩如生,似能引来粉蝶一般。
祈年随意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示意陵引收下。
然后他重又抬起头来,朝那高处望去:“既是出自香老板之手,必定精美无比,在下又怎会挑剔?”
“我就喜欢你这么会说话的人。”那人撑着栏杆,开朗地笑道。
“只是这般颜色太过艳丽,怕是只能用来做嫁衣了。”
“那就做成嫁衣,到时再带走也无妨。”
“……”祈年含笑未答,他侧身看了连孟一眼,眉间笑意更浓了。
连孟一脸无语,心道是这大少爷又犯病了。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那位“香老板”似乎没有要下楼的意思。
连孟不知道他们要客套到什么时候,再加上这花香恼人,他不觉有些烦躁。
好在他刚有不耐,祈年就对那位香老板说道:“就说到这儿吧。今日也劳烦了。”
“不麻烦了。我备了宴席,为你接风。”
“夜里有雨,晚宴就不必了。”
香老板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那好。我便撤了酒宴,晚上随意吃些,我明天再为你洗尘。”
“也好。”
连孟心下奇怪,想不到这人竟对祈年的话照单全收,一个字也不曾怀疑。虽然这天气看起来确实不好,但是他说有雨就有雨了?
他正想着,这时,连清仁又用手撞了撞他的胳膊。
“连孟师兄……”
“怎么了?”
连清仁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一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师兄,你不觉得这里的花香气味浓郁得有些刻意吗?”
连孟眉毛一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你说,这会不会是在掩盖什么气息?”
“气息?”
“嗯。比如说……”
“狐臭?”连孟灵光一闪。
“……”连清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复杂极了。
“不是吗?”见他没回答,连孟又追问了一句。
可任凭他再怎么说话,他的好师弟都不想再理他了。
九、寿南山
之后,那个叫昕云的姑娘领着他们去了后院厢房。
但连孟觉得这地方实在古怪,于是便趁着空闲,跑出来向人打听了些关于那位“香老板”的事。
听人说,他是个极其能干的人。织布裁衣、染色刺绣,他都是个中翘楚。
但除了这天赐的手艺,香老板为人也极其和善。
五年前,他受人资助建了牡丹阁。因得那巧手天工,布坊里的的锦缎刺绣受到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喜爱。但除了为那些大户人家织锦裁衣,他每年都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单独做一批衣物,送给城中贫寒的百姓。
这样的善人自然是受人爱戴。只是那香老板行事诡秘,难免会惹些闲言碎语。
有人说他素爱牡丹,故而在其居所种下了这遍地绝色。但为了能求得那国色过花期而不逝,他便向山中道士求了些折损阳寿的邪门法术。
而那邪法必须以女子阴气喂养,所以阁内除他以外,才会皆是女子。
连孟又问人,可知那“香老板”全名为何,但奇怪的是,他所问之人皆纷纷摇头,说是从未听人听起过。
这事有些蹊跷。
连孟又问起城中流传的那件怪事,但阁里的姑娘听了之后却掩面轻笑了起来。
她们说那打更之人不过是着了什么魔障,看花了,瞎胡闹罢了。
话虽如此,连孟还是心存疑惑。
但看天色,怕是大雨将至,于是他便先回了房。
等他回去的时候,天已咙咚作响。
他刚合上房门,谁知却见门外突然窜了个黑影出来。
连孟一惊,迅速将暗器置于掌中。
但屋外那人没有动作,只轻声问了一句:“公子,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他此前并没有听过。
“怎么说?”连孟握着暗器,看着屋外的人影,附和着问道。
“这牡丹阁不过一家布坊,却如此奢丽阔绰,也是世间少有……”
“确实有些奇怪。”连孟继续附和着。
他注意到,那人身影消瘦,左脚弯曲,像是患了什么病疾。而他右手拿着一团硬物,像是什么奇怪的武器。
“其实除了显贵府邸和天子大殿以外,这世上还有一处地方,能有其一二。”
“是吗?”连孟顺着他的话慢慢说着,手中的暗器却蓄势待发。
“是啊。”那人的声音莫名带了些笑意,他停顿了一瞬,然后轻声应道,“那说的,是死人坟墓啊。”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声轰天巨雷。
瞬间之后,大雨磅礴而至,电闪□□时贯天彻地而来。
“满园花香是为了遮掩陈尸腐臭,遍地珠宝皆是陪葬物品,而牡丹阁只有女子一说嘛……”那人轻笑了一声,“自古时候起,不就有丧葬礼时焚烧纸人一说了吗?”
听他说完,连孟不觉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他是觉得这个地方诡异得很,但要说是死人坟地,未免太……
“哈哈,”他正想着,门外那人忽然笑了出来,“我说,这种故事城里的说书先生一天能编十个,你还真信?”
“……”连孟顿时无语。
他看门外的人影正靠在门上,于是猛地打开了门来。
那人扑了个空,脚下打了个趔趄,伸出双手凌空扑扇了许久,才稳住没有跌到地上。
连孟倒也不客气,看他还没站稳,便抬脚点了点他的后腰,那人立时扑通一声,脸朝下,径直栽了下去。
“你是从哪里来的?”连孟扬眉问道。
那人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揉着肩膀,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来:“我是这儿隔壁店的老板。”
“这隔壁哪有什么店?”
“怎么没有了?牡丹阁背后有家棺材店,我是店里的老板,名字叫寿南山。”
棺材店?寿南山?
真是让人无法产生联想的两个词语。
那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但连孟没有听清。他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小子毫不客气地走进了房间里去。
“慢着……你是干什么来的?”
寿南山转过头来,没脸没皮地应道:“我自然是来找你办事的。”
“办事?”
“嗯。连尹门收钱买命,不是吗?”
“那也要出得起价。”
见连孟出言嘲讽,那人竟也不生气,他嘿嘿一笑,然后就从腰间掏出了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子来。
那个寿南山看起来年纪轻轻,五官虽甚为清秀,但脸上没什么血色,瘦削得不太像话。而且他衣衫破旧,身上几处地方都打着补丁,完全不像是能随手拿出一锭金锭的人来。
难道这钱还是不义之财?
见连孟没有说话,那人理了理自己破烂的衣领,煞有介事地说道:“你可以叫我‘山老板’。”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将那金子往桌上一摆,抬眼就是一笑,“拿钱,买命。”
“买谁的命?”
“我的。”
寿南山话音刚落,连孟手里的暗器就径直飞了出去。那两刃小刀从他发梢急急掠过,然后重重刺进了他身后的墙柱上。
“欸,你这么认真干嘛,我只是跟你玩笑罢了。”
“你到底是谁?”连孟厉声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叫寿南山,是隔壁棺材店的老板。”
“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找你办事。”
“什么事?”
“我想让你帮我这一份礼物送给……送给这里的那位香老板。”
“香老板?”连孟有些吃惊,“什么礼物你不能自己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