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19)
“无啼木?它长何模样?”
“无啼木根茎血红,根须繁杂;若用于药中,需取其根木为引。”
连孟谨慎记下陵引的话,两人再交谈一阵,陵引说要去莫何那里再请教些医理便离开了。
祈年仍旧昏迷不醒,连孟在他房前站了一阵,却仍旧有些担心,但现在离入夜还有些时候,去破庙也为时过早。
但现在情况紧急,想着,他便轻功朝杏木林外的破庙飞去。
连孟到时大概才过了晌午,阳光有些刺眼。他几步踏进庙中,却见那盲老头在墙角靠着,像是睡着了。
连孟蹲下身,轻轻唤了一声“前辈”。
老人听见声音,脸上表情微动。连孟又等了一阵,那盲老头才喃喃说道:“小子,你来早了。”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
老人精神有些不振,他缓了缓,才问道是为何事。
连孟将陵引所说复述了一次,然后问他可否听说过无啼木。
老人神情有些恍惚,连孟不知他是否听清,便试探着又问了一次。
盲老头摇晃了一下脑袋,却答非所问道:“你听我把那个故事讲完吧。”
“前辈,事情紧急,我现在没有时间来听你讲故事。我朋友……”
“你想知道的事都在那个故事里。”
二十四、俱伤
故事说到白藏在破庙中等青阳到来。
三日之后,当真有人来了。只是来者不是青阳,而是莫何。
此前,盲老头便听人说过,莫何是个性情异常温和的人,为人正直善良,对青阳更是关怀备至。那日他便是为了青阳之事前来。
莫何初来时,言语不多,他见白藏身上负了伤,便沉默着给他上了药。
等到一切事毕,他方才开了口。
“他不会跟你走的。”
白藏抬起头,轻声问道:“他想起来了?”
莫何犹豫着点了点头:“想起了一些,不是全部。”
白藏轻轻笑了出来:“那便够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为何他自己不来?”
“……”莫何像是在斟酌着词句,过了一阵,才缓慢开口,只是他的话却是答非所问,“青阳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对他有如此恩情,他自是难以割舍。”
“恩情?”
“再生之恩,自是恩情。”莫何笃定道。
白藏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悲喜。
“我不知他以前唤作何名,但他现在是我认识的青阳。在你来之前,也曾有人想让他做回过去的他,但是青阳仍选择了跟我一起生活。”
“而这次,是因为你之恩情实在莫大,他心有愧疚,所以难以抉择。”
莫何看了那人的眼睛,试探着说道:“我知道此前你受了诸多磨难,但人不应该执着于过往……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放过他。”说完,莫何便看向了白藏。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你害怕了?”白藏突然问道。
莫何一怔,还不及回答,那人又说道:“如果不是害怕了,我想不出你来这里、同我说这些废话的理由。”
“这些话青阳不可能当面同你道出。你了解他,不是吗?”
白藏停顿了一瞬,然后他脸色一凛,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人的眼睛,厉声说道:“我知道的青阳绝不会假他人之口说些混账之事。有什么话,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莫何吃了瘪,只得独自离去。
只是临行前,他告诫白藏,说他的病需尽快医治,不然恐有性命之危,并留下了一些药草,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但那之后,白藏的病却每况日下了。”
“莫非是那药有蹊跷?”连孟疑惑道。
“没有。我在江湖上也行走多年,知道一些药理。那些药都很常见,并无毒性。”盲老头说。
“那就奇怪了。”
“之后莫何又来了几次,只是每次前来都没有再多说话,只留下一些草药便走,他说这能帮助白藏恢复身体……白藏一直心不在焉,直到半月之后,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那也是盲老头第一次见到那个叫青阳的人。
他来的那天,夜里恰好下了一场大雨。那时候雨刚停,他蹭了一身泥,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那人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俊俏,梳了一头高马尾,系着一根杏色的发带。
白藏那天醒得很早,他醒来后便一直看着屋外,直到青阳在他面前站定,他的眼睛里才恢复了些许神采。
白藏笑着看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青阳蹲下身,他看着白藏时的眼神还有些闪烁:“我听说你的伤势加重了。”
“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的伤势太重,莫何说需拿到无啼木,以此药作引,方能医治……”
“我并无大碍,你不必如此费心……”
“你的病症皆是因我而起,我实在无法心安。你再等我几日可好?”
“……好。”
青阳留了些衣物、干粮,并嘱咐白藏千万保重,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青阳如约回来了吗?”
盲老头表情有些黯淡:“自是回来了。只是……”
“只是?”
“只是在他回来之前,一日白藏突然问我,觉得他与青阳之间像是何种关系?我疑惑他此言何意,白藏却说,也许莫何说得并没错。”
“他的意思是,青阳心有亏欠,才会来此处找他?”
“……”盲老头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他说,他跋涉千里而来,不是要找一个亏欠自己的人。”
三日之后,青阳就回来了。那天仍是雨夜,电闪雷鸣中那人负伤闯进了庙宇。他的背部受了很严重的刀伤,手里握着一株药草,几乎是一看到白藏,就晕了过去。
白藏见他负伤,更是心伤,却始终不发一语。
之后青阳醒过一次,他说待明日回到杏木林,等莫何熬制出能治好白藏病疾的药,就跟他一起离开。
白藏问他是否舍得,青阳朦胧中说了句什么,盲老头却没听清。
那天晚上盲老头被一阵动静惊醒,他这才发现白藏竟准备独自离开了。
“这是为何?”
“我原本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眼中都始终有我。但我终究还是来迟了。”
“他来了,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对啊,已经很好了……我起先只是想再见见他,后来想要的越来越多,想着,要是我们能弥补先前的遗憾,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盲老头仍旧不解,白藏却兀自说道:“想来还是我太过执着,人世无常,他能这样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白藏俯下身,伸出手抚上了青阳的鬓发,轻声说道:
“还清了,你欠我的都还清了。”
那时更深露重,夜色凄凉,盲老头看着他,没想到这竟成了他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白藏去何处了?”
“约莫是往东边去了。”
“东边?”连孟想着,他们这一路也是欲往东行,穿过城镇山林,东之尽便是连尹门了。
连孟心中疑惑,这时,盲老头又说道:“我也不知他究竟去往了何处。只是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仍旧想不明白。”
“所为何事?”
“人之情感,当真是可以亏欠,又能够偿还的吗?”盲老头轻声道,“欠债可以还钱,血债亦可血偿。但情之一字,也是可以逐数归还的吗?”
“……”连孟默然,盲老头却笑说或许自己也执念太过了。
“之后又如何了?”
“白藏走后,青阳便醒了。我告诉了他白藏留下的话,他听后却沉默不语。”盲老头摇了摇头,“那小子也实诚,他告诉我,他确实没有想起全部的事,只是觉得白藏对自己一定非常重要。之后见他重伤,心下更是难过,便想着一定要治好他的病疾。”
“我安慰他说,既然白藏已经离开,他也当放下这段过往。”
“青阳无奈,只得默然离去。之后莫何将他带回的无啼木小心栽种在杏木林中,说是有朝一日若白藏回到了杏木林,还可用此药医治。”
“所以,其实白藏根本没有服过此药?可你说过莫何确实治愈了白藏之病啊?!”
盲老头冷笑一声:“确是治好了啊。起先白藏言语疯癫,但最后离去之时,却也是同常人无异了。况且……医者救人,并非只能用药而已。”
“这……”连孟仍旧不解,盲老头又继续说道:“其实那药嘛,还是不吃的好。”
“这是为何?”
“无啼木向来稀有,可众人只知其罕见,却不知其剧毒无比。”
“什么?!”连孟大惊,脸色一变。
盲老头脸上的表情变得阴冷起来:“那天以后,青阳便经常来破庙之中同我闲聊,可之后不久,他就患了重病。”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满脸苍白的来到破庙。他浑身狼狈,像是一场梦醒之后,便匆匆赶来了这里。我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告诉我,他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
“他说他要去找那个人,去他说的那个地方。我看他面色不对,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谁知这时,莫何竟来了。”
“莫大夫?”
“莫何缓步走到青阳身边,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来不及了’。”
连孟一脸诧异:“什么意思?”
“自从青阳回去之后,莫何便在他的药中加入了剧毒的无啼木。起初量少,青阳没有察觉,可之后毒入脏腑,便是天人难救。”
那日破庙之中,青阳看着莫何,脸上亦是无悲无喜:“我之前便说过,我们之间不谈情、事。”
“我们长久相伴,你就一句‘不谈情、事’?”
“对不起。”青阳的嘴边开始渗出血来。
莫何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静:“我本无意害你……如果你能有一丝悔意,我豁命亦会救你!你何苦为了这一份恩情,害了自己一条性命?”
“恩情?”青阳缓缓抬起头,“……既然你认为我心存愧疚、为偿情而择,那现下我还你一命,可将你于我的恩情尽数偿还了?”
莫何愤恨地看着他,竭力平静道:“你与他相逢是缘,与我相识便不是了吗?他这次迟来,所以造就了你我的相遇,你若真信命理之说,为何不顾念你我的因缘?”
青阳看了他一眼:“你我相识之缘,我亦万分感激。但这尘世万千,我想遇到的,我终会遇到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之后莫何便亲手杀了他。”盲老头轻声说道,“他剖开青阳的心腹,将其脏腑碎作了千截万段。”
“……”
“之后他才想起我还惊坐一旁。我无力行走,他便毒瞎了我的双眼。”盲老头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眼还未盲之时,曾余光瞥见他袖中腐肉,原来他的身体已经慢慢开始溃烂了……哈,不知那畜生是去何处求了秘法,弄得自己人鬼皆非。”
“这……”
“后来他离开时逼我吃下剧毒,说我只有一日可活。疼痛之中,我听他狂笑不止,他说他要将青阳病逝的消息告诉村民,然后让那群蠢昧的俗人尽可能久远的流传他们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们会永远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