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25)
说书人又卖起了关子,他静默了一会儿,等到确定在座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以后,才虚起眼睛,低声说道:“因为他死之前,最后一个杀死的人,就是祈年。”
三十一、重瞳
连孟心中一震。
他想起陵引信中提到的毒入脏腑之事,不觉脸色一凛。
茶馆中那些闲坐之人像是也没有听懂,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祈年已经死了?”
“那可不对……祈家若死了公子,那庄主可不得大办葬礼?”
“是啊,这过上过下的,也没听人提过啊。”
那说书人仍旧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大家。
他合了扇子,静静等着,待到茶馆里的喧嚣之声平息以后,他才虚着眼睛继续说道:“这事知道的人当然不多。我也是找了些门路才听说的。”
“所以……那祈大少爷是真的已经……”
“那可不是。”说书人继续煞有介事地说着,“据说是因为那老神医脾气古怪,他不要祈家的金山银山,偏要祈年给他磕上一百个响头才给问脉。”
“祈家是何许人也,怎会让那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无赖给埋汰上了。所以祈年一生气,派了一整队的高手,将杏木林里所有的人都给杀光咯。末了,他还不解气,放了把大火,将那些尸体也一并烧光了。那场火哟,烧得天空通红通红的,整整三天三夜,什么都给烧没了。”
台下的人听得一愣,然后听那说书人又继续说道:“不过那莫何也不是任他鱼肉。他趁着祈年不备,给那大公子下了道必死的符咒。就是道观里那些茅山道士常用的招鬼的东西,也不晓得他是从哪儿拾得了那种玩意儿……反正,那祈大少爷往后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咯。轻则厉鬼缠身,重则嘛,怕是个横死街头了。”
这人果然是在胡说八道。
连孟朝他怒目看去,最后决定亲自给他点颜色看看。
于是,他从桌上拾了粒小豆,从桌上往他身上一掷,正中了那小胡子的麻穴。
只见台上那人突然就捂住了小腿,大声嚷嚷了几句什么,然后径直跌在了地上。
几个杂役将他扶了起来,可今天这故事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于是,底下的看客陆续离开了茶馆,连孟也想离开,却发现坐他对面的那个僧人竟一下不见了。
他方才还坐在那处,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连孟有些奇怪,他站起身来往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了那说书人的声音。
“欸,这位少侠可否搀我一下,我这腿真是麻得不行咯。”
连孟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正想装作没听到,这时,身后那人又说道:“怎么,我刚才的故事不好听吗?连转过身来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连孟原本不想搭理他,可听那人提到了方才的故事,就是变没好气地回过了头去,“你那故事倒是精彩,只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不像真的?”那说书人脸上一怔,转瞬就笑了出来,“那可不是。因为它们压根儿就全是假的。”
见他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连孟更是气极,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正想离开,这时,又听那人在他身后说道:“我编造那些故事其实也是好意。”
“好意?”听到这两个字,连孟是彻底憋不住了,“你胡编乱造、毁人清誉,还觉得自己正义得很?”
看连孟情绪激愤,那说书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玩味起来。不过,他却反常地没有追问下去,反倒饶有兴趣地说道:“既然少侠这么有雅致,那不如我再跟你说说另外的一个故事。”
“我可没兴趣。”连孟没好气地说道。
那说书人也不逼迫,只轻轻一笑,然后就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继续揉着他的小腿。
这时,边上正在擦着桌子的小二哥倒是开了腔:“张先生一定是想给你讲那哑巴小哥的故事!那事情,可实打实都是真的!”
“哑巴小哥?”
“对,我家掌柜说他见过那人,长得可俊俏了。可惜说不得话,脑子也不太正常。”
连孟听着这描述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没想到由头。
“先前张先生故事里提到的什么老神医,据说不是什么好人。那小哥就是从他那林子里出来以后变疯的。”
“他也去过杏木林?”
“对啊,他怀里也有那些杏树枝干上绑的绸带呢。可后来,没多久,他就走了,看样子是往东边去了。”
“东边?”
连孟想起盲老头之前提过,白藏离开杏木林以后,也朝着东方去了。
难不成这小二哥说的人就是他?
“是啊,东边。据说那里有个什么门派,可能是去投靠亲戚了吧。”
往东的门派就只有连尹门了。难道白藏真的去了那里?
可是,这小二哥又提到他说不得话……
连孟突然浑身一颤。
难道他之前在门中见过的哑七,就是白藏吗?
“哟哟,你现在又有兴趣了?”边上那说书人说起了风凉话,连孟瞪了他一眼,然后就提着自己买的药材,没好气地走开了。
不过这一路上,连孟都始终心绪不宁。
他反复回忆着那小二哥的话,却越想越觉得蹊跷。
说起来,他之前在门中确实与那哑七有过一面之缘。
那人在他夜罚时给他送了个馒头,连孟对他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后,那人就因为大雨路滑,失足摔下山坡,不治而亡了。
连孟为了报那“滴水之恩”,在他头七那天,专程去他坟前坐了一夜,当是给他送行了。
此外,他对于哑七的所有认识都是从同门口中听说的。所以,他也分不太清那人跟那个叫白藏的人究竟有没有关联。
只是,他还隐约记得,那晚他在门中罚跪时,曾听那人开口说过话。
所以哑七并不是天生聋哑,也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他不说话,只是他不愿意说话而已。
连孟想起,他那时还趁着月色看过那人面容,虽说上面污垢许多,他也辨不清五官相貌,但他却一直记得那双好看的、晶亮的眼睛。
那人的双瞳是一种极为深邃的深褐色,他的右眼也与常人不同,里面一目双眸,看着像是有两个瞳孔。
连孟从没见过有第二个有这样的眼睛,想着,那一定极为罕有。
不多会,他已经走到了小屋门前。
门前又立了只信鸽,像是停了有一阵了。
连孟将药材放在门前,上前握住那鸽子的双翼,将它脚下的小信取了下去。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次却不是陵引的留信,来信的竟是他的好师弟连清仁。
那小子说他已经先行回了门中,让连孟不必担心。然后说是已经将一路所见禀告给了门主,连尹门之后便会派人与他接应。
信里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却始终没提到他在杏木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那些事情他们可以见面之后再讨论,连孟看到他现在平安,也就没有在意了。
不过他正想把信收好,却突然觉得有哪里没对。
连孟平时不大有机会能看到连清仁的字迹。他们多半时间都混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着写些书啊信啊的东西。
这头一回见了他师弟的字,竟让他莫名有些犯怵起来。
连孟心下惶恐,他下意识拿出那盲老头留给他的,说是青阳师弟的留信,然后打开来,对照了一看……
两封信的字迹,竟然一模一样。
“这……”连孟一惊,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咯吱声响,像是祈年开门接他来了。
“怎么,你又在门外?”
“……”连孟有些心慌,他讲两张书信一并揣进了腰间,然后提起地上的药材,匆忙迎了上去。
“刚才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师弟寄来了信,说他一切无恙。”
“那就好。”
祈年边说边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对了,我看房里留了点米,给你熬了些粥,你要喝吗?”
“粥?你会熬粥?”连孟有些吃惊,他可没想到这深居简出的大少爷竟然还会熬粥。
“是啊,你以前很喜欢跟我一起喝粥的。”
“……”
又来了。
连孟没有说话,想着一定是这祈少爷又犯了病。
其实说来,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奇怪事情也不少。但到现在为止,连孟也始终没有把祈年的话当真。想来一定是因为,如果要承认那人所言非虚,现下发生的一切,未免太过荒谬了吧。
想着,他就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去了身后的灶台上,看祈年熬出了什么东西。
可他的手还没碰上那瓷锅,就听祈年在他身后慌忙喊了一声“小心”。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便直接覆在了他的手上。
“很烫,会伤着的。”
“额……是吗?”连孟心中一悸,支支吾吾地应了声。他觉得自己耳根有些羞红,担心祈年看到,于是始终不肯回过头去。
“嗯,才歇的火。你摸上去,定会烫到的。”
“那我再等会儿。”
连孟还有没有回头,祈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突然朝他靠了上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连孟不觉身体一僵。最后他实在装不下去,只得慢慢回过了头。
祈年与他相距不过咫尺,他甚至都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
“你……”
“我?”那人笑着应道。
“……”连孟窘迫得不知言语。
祈年却顺势托住了脑袋,轻轻吻了下去。
那人的双唇温热而柔软,唇齿间还夹杂着些许药草的味道。
连孟有些沉醉其中,于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是有一件事,他如何也无法忽视。
就在祈年朝他靠近时,他们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色。
而连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祈年的右眼竟然跟哑七一样,是一目双眸。
三十二、巧合
他们相拥了片刻,过了一阵,才分开来。
连孟趁那片刻时间,又看了看那人瞳孔,发现自己刚才并没有眼花。
“怎么了?”见连孟神情恍惚,祈年又一下抱住了他。
“没、没事。”连孟慌忙应道。
“……”祈年玩味地看着他,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将头靠在连孟肩上,然后轻声说道,“你总是这样。”
“嗯?”
“想说的话总是憋在心里。”
连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佯装轻松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刚才看见你的眼睛……”
“噢?”祈年一怔,然后转瞬就笑了出来,“原来你是看到了那处……那只是我体质特殊,天生重瞳罢了。”
“重瞳?”
“嗯,就是一目两眸。就跟胎记、痣痕一样,没什么特别。”
“是吗?我只是想到,之前竟从未发觉……”连孟有句没句地说着。
其实他倒不是对这异瞳有何不解,而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哑七的眼睛会同祈年的一样。
这双瞳之象并不常见,难道,偏就如此凑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