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12)
但寿南山的那只小虫眼下就在他的手中……难道还有另外一只虫子?
“那个香老板到底怎么了?”
寿南山仍旧没有说话,他看着手里的小虫,倏地五指轻合,将它困于了掌中。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连孟,却答非所问地问道:“连公子,你可听说过天蚕教?”
听到这三个字,连孟不觉喉头一紧,犹豫着点了点头。
“天蚕教以蛊术闻名江湖,但众人只知他们的蛊虫可让人丧命,殊不知他们的虫豸亦能救人。”
“救人?”
“不同于寻常医治之术,这种蛊术可‘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
连孟想起他初见寿南山之时,那人就曾说过,那些浓郁的花香和脂粉气息是用来遮掩陈尸腐朽的气味,而那阔绰奢华的楼阁和年轻貌美的女子皆是陪葬的纸人……
莫非他先前所言,真是在暗喻,这里不过是一处死人的坟墓?
见连孟眉头紧锁,寿南山突然嘶哑地笑了出来:“那只是比喻,他还没有死,这里更没有什么孤魂鬼怪。我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他五年前性命垂危,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却有幸得到了天蚕教的秘法相助……”
“秘法?”
“嗯。”说着,寿南山张开手。他手中那只白色小虫像是受到什么牵引似的,突然开始缓慢爬动起来。
“这虫豸分为青紫两色,自豢养时便是双生成对。施蛊时,一只需进入宿体心脉,另一只则需吸食供体血液,以其血肉,成其养料。”
“青紫两色?”
连孟想起那日他在棺材铺中醒来时,曾看到过一个空置的紫色木鼎,难道里面装的本应是那只发着紫光的虫豸?而那丹柔看到的、进入香老板心脉的,也是紫色那只?
“先前我没有恢复记忆,看到那只紫色木鼎时还觉得奇怪。只想着要把青鼎里的小虫送给他。直到昨天夜里,我恢复记忆以后,看到一只发着紫光的小虫从冰糖身体里分离了出来。我才想起,原来发着青光那只,不是给他的。”
他正说着,这时,那只青色小虫突然扇动了几下薄翼,然后凌空跃起了几步,就径直钻入了寿南山的手臂之中。
连孟一惊,下意识后退几步。他看见那人手腕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痕迹,沿着手臂的方向,逐渐延伸而去。
“那东西……”
“会一直蔓延到心脉。”寿南山轻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连孟震惊地看着眼前景象。
寿南山又笑了一下,他的气息不稳,就连说话也变得费力起来:“这就是天蚕教那可以活‘死人’的方法。只是这蛊术会逐渐蚕食宿主的精血,所以我才会失去先前的记忆,身体也大不如前。而且这方法虽然神奇,但却只有五年时限。如今五年已过,一切都需重来。”
“一切重来?”连孟喃喃重复了一次。
“嗯。”
“那香老板与你有何关系?你为何要舍命救他?”
“是因为……”寿南山话还没有说完,他像是受了剧痛一般,突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你怎么了?!”连孟心下一惊。
寿南山痛苦地闭上了眼,捂住心口的手也越抓越紧。
他的面容几近枯槁,血肉仿佛已被啃噬殆尽了一般,而手腕上那条红线所经之处,也是血肉尽失,宛若枯木残枝。
天蚕教的“神通”连孟以前确有耳闻,蛇虫鼠蚁、蚁蝎蛛蜂皆是他们手中秘宝。死在他们手下之人往往死相可怖,犹如坠入了幽冥之渊。所以,他们即便真有寿南山所说的“活死人”之法,怕也不会有多“慈悲”了。
如今眼前景象证明了连孟心中所想。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过了一阵,寿南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连孟,吃力地笑了出来:“虽然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但其实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比如我为什么会在那天找到你,又为什么会记得有人描述的你的样子……”
连孟想起自己先前看到的“幻象”,想着,兴许他之前确实来过此地。
只是这一切都太过虚妄,就连他自己也还没有理解透彻。
这时,那“枯骨”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腕上,连孟抬起头,发现寿南山正目光哀切地看着自己。
“你我之间定有莫大的渊源,只是如今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探寻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连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不知为何,地上突然蔓延起了一片猩红血海,在一片幽幽绿光之中,显得异常渗人。
“这……”连孟想起连清仁提到的尸山血海,不觉心下一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糖在靠近他时,总会产生异动。先前有个打更人看到异象的事,我也曾有过听说。本来这一切都可以解释,只是因为他之后意外亡死,所以才会引人非议罢了。”
原来是这样。
连孟觉得他终于厘清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这时,寿南山却兀自站了起来。
他身体晃荡,似乎极难站稳,但仍旧踉跄着向前走去,像是想走出这个院落。
“你……”
“我还不会死,”他说话仍有些费力,蹒跚走了几步,却也走得不稳,“蛊术初试时是会有些痛苦,但稍待片刻,便能……恢复如初。”
“你确定吗?”
连孟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了几步。
寿南山像是有些力竭,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其实,我今天找你,原本是指望你多少会记得一些。可没想到,你忘得比我还彻底。不过,也没关系了……”说着,他又朝着前方走去。
连孟有一瞬间的失措,可等他回过神来,再几步跟上去时,寿南山已不见了踪影。
那人又凭空消失了吗?
连孟看着四周,仍旧觉得心绪不宁。
这时,离他不远的某处暗影里传来了些许异动。
他小心朝那处走去,才发现那里竟有一条密道。
密道里阴风阵阵,却并无人声。
连孟观望一阵之后,才谨慎地走了进去。
密道不长,可等他出来时,天就已经蒙蒙亮了。
他往前几步,周遭顿时豁然开朗,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密道所通之处,竟然就是那家破败的棺材铺。
十五、棺材铺
那铺子位于一处极不显眼的角落,邻里也没有其他店铺,只独独那一家而已。
连孟本以为是其他店主怕沾上晦气,才不愿与它为邻。如今想来,恐怕是另有原因。
他在门口张望一阵,然后才走了进去。
房中景象同他上次来时一样。入眼便是几张漆黑木棺材,而中间棺盖已被劈开那张,就是他先前躺过的棺木。
除此之外,房中再无一人。
仍是尘埃密布,蛛网层结。
连孟想不明白,既然那条密道只能通往这里,如果寿南山不在此处,又会是去了哪里。
又或者,那人根本没有走进这条密道……但这样的话,他人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吗?
连孟越想越乱,他靠在门边,回忆起这几日听到的各种话来。
他还记得听人说过,牡丹阁是在五年前建成的。原因是受到了显贵资助,却无人知道,是谁如此财大气粗,建造了这奢丽的楼阁;而寿南山之前话中提到,香老板接受天蚕教的秘法也是在五年之前。
这时间只是巧合而已吗?
还有寿南山究竟为何会认识自己,这间铺子里又为什么会有一枚伪造的白玉牡丹花佩……连孟觉得头痛万分,却始终理不出头绪来。
突然,他惊觉身后传来动静,于是下意识回过了头去,没想到竟看到祈年走了进来。
连孟大惊,忙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离开此地之前,想跟我这位故友道个别。”
“故友?”
祈年没有解释,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朵脂红牡丹,然后上前,将它放在了桌案上。
“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要启程了。”
“这么急?”
“旧事已了,自当继续前行。”
“香老板他……”
“还有一年可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祈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故事,你未必会信。”
“……”连孟没有说话。
于是,祈年便笑着,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说起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故事来。
据说,香老板本是要死的。
患了大病,大夫医不了,说是没几天好活了。他那病也是奇怪,满身脓疮,浑身恶臭,还被毁去了容貌,看起来像是疫病,却又不是疫病。
那时,他被人遗弃在了街边,却被路遇的寿南山带了回去。
寿南山本是好心,想着家里留有数口棺木,就当是积德,简单葬了那人便是。
只是他没想到,翌日清晨,当他打开店门时,却见门前放了整整一箱的黄金。上面留有一张纸条,说是拜托他要为那人风光大葬。
信上没有落款,他在门前寻找一番,也不见来人踪迹。
为他安葬本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带回那人现下并未死去,这时便开始准备后事,未免显得太过薄凉。而且,每当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看向那人时,总会对上一双悲伤的透亮的眼。
寿南山看得悲切,于是,便决定好好照料那人,待到他黄泉命丧后,再为他风光大葬。
不过他自小穷苦,也不知所谓的“风光大葬”应是如何。
而且这人亦没什么亲朋好友,怕是再风光的葬礼,也多是清冷收场。更何况人死灯灭,陵墓再奢华,也终归是身后之事了。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将坟墓之处定在自家后院,一来是怕那人死后孤苦,二来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毕竟也是相识一场。
于是,就这样过了七日。
一天,一名着装诡异的男子找到了他,说他有一法可以将死人“复活”。
“天蚕教的人为什么要帮他?”连孟奇怪。
“他们并非是想要帮忙,而是为了试药。”
那救人蛊虫是第一次在人身上试用。
初次使用,免不了有些风险。
但那名天蚕教的弟子向他解释,说是这个方法的确玄妙异常。
起初,会让他们两人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联系,一方稍有好转,另一方便会日渐衰弱,颇有此消彼长之势。
但是蛊虫并不会真的伤害他的性命。只要等到两人之间的精气达到平衡之后,便能共生共存了。
寿南山不懂这些异法,权衡之下,还是答应了试药一事。
“话虽如此,但这方法还是会折损他的寿命,寿南山为什么会答应给他试药呢?”
“……”祈年没有回答,他看着连孟,却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是为何呢?”
蛊术也确有奇效。
那人的情况有所好转,身上的脓疮、毒痕都在慢慢消退,就连容貌也日渐清晰起来。
寿南山喜出望外。
只是自从试药那日起,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变得弱不禁风起来。
不过他想着那弟子先前说的话,觉着就要捱过这几日,一切就都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