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26)
祈年放开抱住他的双手,然后走到连孟身前,拿了个碗,想给他盛些热粥。
连孟看着他的背影,自个儿犹豫了半天,终于徐徐问出了口:“你之前说你并没有去过杏木林,是吗?”
“嗯?”听到他的声音,祈年微微侧过了头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一下想起,那日我们在林中时,那个莫何说过的话……”
“是吗?”
“嗯。听他的口气,像是认识你我一般。”
“……”祈年回过头,没有说话,端碗的手也停了下来,“但我确实不曾见过他。”
气氛有些尴尬,连孟赶紧笑了一声:“可能真是那老头儿记错了人吧。”说着,他上前了几步,站到了祈年身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之前有去过连尹门吗?”
“连尹门我当然去过。不过是在之前的之前。”
“啊?”连孟有些奇怪,这时祈年已经盛好了一碗热粥,慢慢朝他递了过来。
连孟接过粥,抬头,又继续问道:“什么叫‘之前的之前’?”
“就是我们还没有重生的时候。”
“……”连孟没想到那人又会提到那事,一下被哽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了,先坐下来喝粥吧。”
说着,他便拉开了桌前的两张凳子。
连孟反应过来,顺势坐了下来,但脑子里却越来越乱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祈年跟白藏、哑七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吗?
但是如果祈年说的都是真话,那他找到的那两枚牡丹花佩又是怎么回事?
“再不吃,可就凉了。”祈年看着他,轻声说道。
“额,好……”说罢,连孟赶紧拿起汤勺喝了几口。
汤粥浓稠味美,泛着股清香。
“怎么样?”
“很、很好。”
然后他们就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连孟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再问下去,而之后几天,他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祈年的身体较之前他们刚来到千月镇时好了不少,至少脸色已经不那么苍白了。
连孟觉着,无啼木的毒性或者真与祈年体内之毒中和在了一起,不管后来如何,现下总归是无事了。
他每隔一日就会往镇上的药铺跑上一回,这一来二去,他倒跟那抓药的僮子相熟了不少。
那僮子话多,没事就爱跟人叨叨。
听他说,千月镇的旅客不少,但住民也有许多。
他们生性好客,还特别喜欢跟过往的旅人交换一些外面的东西,尤其是跟那些苗族人。
“苗族人?”连孟不自觉地应了一句,生怕那人看出他的顾虑来。
“是啊,那些苗人可厉害了,据说他们有一套治病救人的方法,旁人学不来的那种。”
“……”连孟一下想起寿南山的事情,紧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那药僮子也没有什么眼力见儿,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不过,要他们救人也没那么简单。”
“这话怎么说?”
“银两肯定是少不了了。他们还总喜欢要一样病人的珍贵之物。”
“珍贵之物?”
“嗯。街前卖腌菜的王婶就找他们给她儿子看过一病,说是给了些钱,还拿了她家祖传的一个玉镯。”
“这……她也舍得?”
“不是什么贵东西,玉身浑浊,估计不是好玉;而且几年前,她在地上摔了一跤,镯子边上给破出了一个绿豆大的缺口,就是拿去当铺里变卖,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
“……”
看来那些苗人并不是冲着钱财去了。
只是,拿了这“珍贵之物”是有何作用,他却想不明白。
“对了,前些天,有个唇红齿白的苗家姑娘来我们这儿抓药的时候,我就看她怀里掉出过一枚簪子。”
“簪子?”
连孟突然想起,他们在杏木林里的时候,曾看过村长一家有发簪失窃的事情。
说那是他亡妻留下的遗物,不知是被谁给偷走了。
“对,样式看起来是好些年前的了。上面的雕花都给磨损了不少,估计又是哪家给换的‘宝贝’。”
“……”
难道这也只是凑巧吗?
连孟还没想明白,这时,听身后一阵懒散的脚步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回过头去,竟发现是先前在茶馆里遇上的那个说书人。
“哎哟,张先生,是您来了。”药僮熟稔地打起了招呼。
那人捋了捋胡子,朝他点了点头:“还是要写清嗓润喉的药,就按上次那么配就是了。”
他话刚说完,一抬头,就看了连孟。
“哎哟……”
“你哎什么哎。”连孟没好气地应道。
“没想到你这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脾气可是真臭。”
连孟不想理他,拿了药就想走。只是身后那人似乎并不想他离开。
“我刚进来的时候,提到你们在说簪子的事。”
“欸,我刚跟那位少侠提起呢。”药僮紧忙附和道。
连孟还是没打算理他,这时,又听那人说道:“那簪子我倒是见过,它是杏木林里那方家村长的东西。”
“……”连孟心下一惊,不自觉停下了步子。
“那村长名叫方中守,是个正直老实的人。他的妻子在十三年前因病亡故,只留了那一枚发簪为念。后来,他外出时遇上暴雨,跌进河里,被个苗家的小姑娘给救了。等他回到山中时,人倒是好了,就是没了那枚簪子。”
“但是……”连孟心觉不对。
他明明记得,那簪子是先前在杏木林中失窃的。
“不过后来,他也没活得太久,因为妻子的离世给他带来的悲痛太大,积郁成疾,不治而亡了。”
“……”
“其实我听人说过,他逝世几年以后,曾有人在山林中见过那方姓的村长。我道他是白日里见了鬼,他却告诉我,那人样貌比之前苍老了许多,不像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是吗?”连孟回答得并不惊讶。
这回,连孟没有再回答。
他想起,陵引说过,林中的“居民”都是尸人所化,而方穆华也曾告诉过他,山中的岁月与外面不同。
虽然他仍不明白那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对于杏木林一行,他确实疑虑良多。
盲老头说,他的时间被困在一个晚上;那故事中的青阳师弟的留信,竟会跟连清仁的字迹一模一样;还有那心肠歹毒的莫大夫,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对一个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痛下杀手呢?
只是,若不去想那些困扰之事,但就发簪失窃一事就足够奇怪了。
如果方中守在一次濒死时,用发簪换了自己生机;那杏木林中失窃的那一枚,又是哪里来的?
“欸,其实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是会有许多。”
说书人边说边摇了摇头。那僮子已经给他抓好了药,正用线将它们捆在一起。他从袖中掏了枚碎银出来,放在桌上。
然后他转头看着连孟,继续说道:“哪有什么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东西。这太阳也可能从东边升起,死去的人可以再相见,过去的事情也可以从头再来。”
“从来再来?”
那人越说越是离谱,连孟本就心烦意乱,这会儿听那人一煽动,头就更痛了。
他晃了晃脑袋,正想不再听那人瞎叨叨,可他刚走了一步,竟又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僧人。
那人手里拿了串念珠,像是独自在这镇中晃荡,不知是要去往何处。
连孟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怵。
这时,那说书人几步朝他走了过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能看到那和尚,想不到……你也可以。”
三十三、小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孟心下一惊。
但那说书人并没有回答。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连孟一眼,然后拿起桌上配好的药包,径直走出了那间药铺。
在经过门前那个小僧时,他还特意回头朝连孟看了一眼。
连孟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时,那配药的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再抬眼,却发现那说书人已经不见了。
“是怎么了吗?”药僮奇怪地问道。
连孟赶忙摆了摆手,说了句:“没事。”
只是他稍转过头,却看到那神情诡异的小僧依然站在门口,不觉背后有些发凉。
后来他实在是介意得很,于是斟酌了一下,便低声地向那僮子问道:“我说……你、你能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吗?”
“啊?”药僮一怔,顺势看了过去,然后就半晌没说句话来。
连孟看他立时噤声,以为真是自己点儿背撞上了什么厉鬼冤魂,这时,那药僮却一下笑了出来:“少侠,你不会真相信张先生说的话吧?那是我们镇上有名的疯和尚,在这儿好久了。”
“疯和尚?”
“嗯,他是前些年来这儿的一位僧人。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道怎地,突然有一天,就跟个魂儿似地开始游荡起来,不知是在找着什么了。”
“……”连孟觉得他形容得有些奇怪。
“我们这儿就净招这种疯啊病啊的人,以前还来过一个不愿说话的疯子。”
“又是……疯子?”
“嗯,我见过他,长得可好看了。听茶馆的跑堂说,他是从山里来的……”
“山里?”那不是也路经杏木林了吗?难道他说的也是哑七?
连孟还想再问几句,这时,门口那个僧人突然转身离开了药堂。
他犹豫着要不要跟去看看,这时,却见一个轻盈的身影跟了过去。连孟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先前跟他说话的苗女!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抓起桌上包好的药材,只留了枚碎银,也没解释,就兀自跟了出去。
可那时天色已晚,行人归家心切,街上的商贩急匆匆地收拾着各自的摊子,挡了不少的路。
他看着那苗女的身影,勉强没有跟丢。
只是,等他绕到一处小巷时,才发现那苗女不见了。
清脆的铃声不知所踪,而那死胡同的尽头处,只站着那个据说已经疯了的和尚。
那人站在原地,嘴上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连孟听不太清,于是下意识走近了几步。
听到动静,那僧人立刻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连孟走来的方向,直直地立在了原地。
连孟也觉得冒昧,说了声:“我不是有意打扰,只是刚巧看到……”
“你过来。”那人突然开了口。
连孟一怔,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上去。
“我这些日子老看到你,所以在想……”
“你屋里住的那个人,我以前见过。”
“什么?”连孟脸色一凛。
“他们好像是同一个人,又好像并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孟又问了一句,但那僧人却不再说话了。
连孟心下有些奇怪。
虽然他不知那人所言究竟是有何意,但他方才几句明明口齿清晰,不像是已经疯癫之人。
“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那人突然开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