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22)
“这么古怪?”连孟扬眉问道。
“嗯。之后我又在林中奔走一阵,还是不能寻到出路。这时见树上有动静,我看不清那人身影。我只得循着声音追去,谁知竟一路走出了山林。”
“难道他……”
“他就是你师弟。”
连孟觉得陵引话里描述的那人跟他印象里的连清仁没有半点相似。
这怎么可能就是他师弟呢?
“我开始也觉得奇怪,那人看起来不苟言笑的,跟你那嘴快活泼的师弟是丁点不像。但我还来不及多想多问,他便告诉我,你们身陷囹圄,让我马上回去,赶快离开杏木林。”
“但他怎么会知道?”
“这我不清楚。我回来之后,就让达守准备行李,正想回房中找你们,谁知村落里竟起了大火……而我一抬头,就看到火光中,你的师弟举着火把站在房顶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我也不知道。再一转眼,那房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
“其实如果那人真是你师弟,那他现下应该安然无虞。只是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那样了。”
连孟忽然想到先前逃命之时,陵引曾有过那些村民都是尸人一说。
若真如陵引猜测为真,那他师弟的“变化”是否与此有关呢?
“这我也说不好。那时我看火势渐猛,却见几个村民淡然走过,他们照常闲聊嬉闹,像是根本不见眼前情况一般。我本还诧异,忽然想到之前曾听闻过天蚕教有用蛊虫操纵死人一说,便一下明了了。”
“但是他们能够同人正常交流闲聊,也有喜怒悲伤,这些也能尽数为人所控?”
“尸人为蛊虫所控,而蛊虫意志又皆为控制者掌控。所以说,尸人所言,皆是莫何心中所想。他想说的话,是通过尸人之口道出。而他们无需为他所用时,便如同摆设、棋子一般置于一旁,往复循环先前动作。”
“……”连孟想到之前同方穆华交谈时的情景,那孩子看起来倒也不莽撞,只是在说到白藏青阳的时候,语气总会莫名激动,难道他真是被莫何所控?
“不过对于这种蛊术也只是听说,并不能断言。”
“莫何似乎跟天蚕教也有关联,我听盲……一个朋友说过,他似乎跟他们做了交易,身体会逐渐溃烂。难道他所交换的,就是这一村落的尸人?”
“这我不知,”陵引蹙眉一阵:“但那蛊术只能对死者施用……这些尸人老少皆有,而且看起来似乎未曾经过埋葬,难道……”
“他们皆是被他亲手所杀?”连孟一惊。
“如果真是如此,想必是他无法欺瞒众人,才选了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拆穿的方法。但莫何年少时已是七八十年之前,那时候天蚕教还并未兴起,他是怎么知道这蛊术的?”
“……”
连孟想起方穆华所说杏木林时岁不同于常的事,只是那事说出来会更加诡异。
他正懊恼之际,陵引又说道:“其实有一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噢?”
“我曾在莫何房中看得一人身影。那人就在莫何卧房之中,静立于一扇紧闭的窗前,他背对着我,始终不曾动弹。我看那身影莫名眼熟,却说不出他像谁来。”
“不曾动弹?”
“我也是方才才想明白。如果他真能施用蛊术,那他房中之人莫不是……”
“青阳?”
“嗯。怕是那人蛊术一直未成,只余了那番模样……”
数十年人鬼皆非,最后也只剩了一个虚无之人和一个自欺欺人的故事。
连孟想起杏木林那满枝飘扬的杏色丝带,一瞬无言。
他想着不知是否真能见到白藏,若是当真遇到了他,他听完这个故事,又会作何感想。
连孟回过头,看到祈年依然安静坐在一边,见那人不知生死的样子,他竟突然有些难过。听盲老头所说,无啼木之毒何其恐怖,青阳便是命断于此。祈年这几日每天服药,怕是……
“你别担心。”祈年轻声说道。
连孟抬头看他,祈年仍旧眉眼弯弯,只是眼中疲惫,脸色苍白。
他应声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
之后,马车一路颠簸,连孟心闷,掀开布帘朝外张望。
山路荒凉,连孟隐约间看见前方有处坟冢。他忙叫停了马车,然后疾步走了过去。
那处杂草丛生,青苔满布。
石碑上无字,但碑旁种了许多红色细叶。其叶纤细,仿若风中烛火,明灭不定;其色鲜红,又如血丝脉络,根根分明。
“此处竟有如此多的无啼木。”陵引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连孟蹙眉看着:“想必这里一定葬着青阳的尸骨。”
祈年也走了过来,他看向那无字石碑,轻声问道:“既然碑上无字,你何不为他书上名姓?”
“但他本名并非青阳。”
“青阳也好,白藏也罢,都是虚名而已。但故事终要有人记得,才有意义。”
连孟想了一阵,便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在石碑上刻下了“青阳”二字。他停顿片刻,复又加上了“白藏”的名字。
“春为青阳,秋为白藏。”
祈年看着碑上四字,轻轻念道。
连孟看着他,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袖中的那枚白玉花佩,然后才慢慢移开了视线。
二十八、分道
他们在坟前祭拜一阵,然后就重又上了路。
陵引说必须尽快到达附近的城镇,这样才能为祈年仔细诊治。
但连孟问起邻镇与此地相隔多远的时候,他却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太清楚。
窗外天阴沉得可怕。
祈年双眼轻合,似乎正在小憩。
他的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呼吸轻缓而虚弱,双唇间没有丝毫血色,看起来像是病重至极。
连孟蹙眉看着他,不觉心下一沉。
虽然祈年一再强调自己并无大碍,但那无啼木毒性未知,实在让人放不下心来。
况且,莫何是有心置他于死地,定然会选择一种万无一失的方法。
虽然那草木没有当即要了祈年性命,但却始终存有隐患。
想到这儿,连孟不觉变得心烦意乱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想强作镇定,于是半靠在窗边,又用手摩挲起了袖中的那两枚花佩。
那杏木林中诡异之多。
他的好师弟就不知着了什么道,至今也行踪不明。
之前方穆华提到的,杏木林中年岁与林外不同的事,就让人费解。
更不用说,他到如今也想不明白的,为什么那盲老头的手中也会有一枚白玉牡丹花佩的事了。
连孟又觉得头疼了起来。
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稍一抬眼,却发现陵引正看着自己。
“你……”连孟扬眉看着那人。
陵引却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好像知道我家少爷没有中毒的原因了。”
“是吗?”连孟突然坐直了身体,“什么原因?”
陵引没有说话,他看了祈年一眼,然后才给连孟使了个眼色,让他靠近些来。
“怎么?有什么他听不得?”
“不是,”陵引又压低了一些声音,“我是怕他担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牡丹阁时,我曾在少爷的药中加过一例药引。少爷服用之后,神智确实清醒了许多。想来之后他在杏木林中,食用无啼木以后也并无大碍,或许与之有关。”
“什么药引?”连孟扬眉问道。
“那日在马车上,你捡到的那只毒蝎。”
“什么?!”连孟一惊,“那东西剧毒无比,你怎么可以加进他的药里!”
“有时候以毒攻毒,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但他只是疯癫,又不曾中过毒。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连孟越说越觉得生气,“万一当初试药时出现了什么差池,祈年要是活不到现在了,该怎么办?”
见连孟气急,陵引有些惊讶,不过他没有同他争辩,只是不徐不疾地应道:“我当然知道试药出现意外,会发生什么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在祈年药中加上那味剧毒的药引?”
“……”连孟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于是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陵引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祈年。确认那人没有醒来之后,才又压低了一些声音,轻声说道:“之前,我将那毒蝎研磨成粉,放入了药罐之中;没想到某天夜里醒来时,竟看到祈年服下过那罐中的粉末。”
“什么?!”
“就在我们还在客栈的时候。他起先还咳嗽不止,但服下那剧毒粉末之后,却好了许多。”
“……”连孟觉得有些吃惊,他想不通天蚕教的毒物怎么会有这种功效。
“之后,来到牡丹阁时,他又旧疾复发,我没有办法,才在他的药中又加入那些粉末。”
“但是……”连孟还是觉得不妥。
“我那几日也查过医书,却无半点头绪。不过,看他那时状况确有好转,便也没有太过担心。”
“所以,你是想说,祈年未被无啼木害死,是因为那至毒的粉末?”
“嗯,”陵引点了点头,“不过,那两物的毒性并不是相抵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孟突然心下一沉。
“无啼木的毒性只是暂时被抑制了而已,等到毒血攻心,他怕是……”
“那要怎么办?去天蚕教找更多的毒物来?”连孟急忙问道。
但陵引没有说话,他回头又看了祈年一眼,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已经来不及了。”
车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飒飒作响。
连孟突然觉得心下一阵空落。
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连孟不敢深想这话中深意,这时,陵引又说道:“不过,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可以救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连孟心下一惊,猛地抬起了头来。
“我也是先前在杏木林中,看莫何的医书时想起的。”陵引慢慢说着,神情严肃又凝重,“祈年多年用药却一直没有进展,想来是缺了一位有效的药引。我之前试过几种,但却始终不见成效……我想,或许我要找的引子并非是药,而是……”
“毒?”连孟眉头一扬,惊愕地说道。
“……”陵引没有说话,他看着连孟,过了一阵,才徐徐点了点头。
马车外的风声越来越乱了。
连孟看向窗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现在看来,祈年的体质确实特殊,但是用毒始终会有风险。
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他……
连孟还是没有说话。
黑夜里无数林影在他眼中急急掠去,而风吹林动的声响始终不绝于耳。
他恍惚在那急切的声音中,听到了些许奇怪的声响,但那声音太过模糊,他现下还分不太清。
“我知道在极北之地有一种奇花,”陵引接着说道,“它们同体晶莹,身有奇毒,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