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2)
那个叫陵引的男人看了看连孟的眼睑,然后便叫他不用担心。
“他只是晕过去了而已,一会就能醒了。”
祈年点了点头,却又问道:“那,他的病如何了?”
病?
连孟竖起了耳朵。
“不好说。幸好当时听你的吩咐将他打晕了,不然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连孟听得云里雾里。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们在说自己有病?
“其实这病不害人。”祈年笑道。“只是发作时易受煽动、话多、心急而已。昨夜是不想惊动我爹,所以才遣人将他拦下了。”
“是吗?”陵引蹙眉看着他,“但他这病不发作时,连我也看不出来,你是如何知晓的?”
“以前他犯病的时候总在我身边,日子久了,我便也习得如何应对了。”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连孟听得一头雾水。他心急想蹦起来问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又担心有诈,所以便攒劲憋住了那股冲动劲儿。
他们闲话一阵,似乎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连孟闭着眼在旁边装睡了半天,终于听到那叫陵引的男人问到了“重点”上。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先待他醒来。”
“醒来之后呢?”
祈年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寻思了一会,才开了口。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赌气调笑的意味,眉眼也添上了些许笑意:“那之后,就让他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再也不许离开了。”
“……”连孟又无语了。
他觉得这俩人就是在拿他开心,所以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纠结了一会,最后决定“缴械投降”。
想不通就别去想。
连孟闭上眼,认真地装死躺尸起来,反正他自认耐心也不差。
不过话说回来,这祈家大少爷跟外界所传的可不太一样。
他不似那些闲言里说的那样,卧床多年,羸弱病态;更不似那些碎语里猜测的,修炼邪功,面目狰狞。
祈年长得清逸秀出,出尘不俗,眉目俊逸如画,是个谪仙般的美人。
连孟来时在城镇里的说书先生那儿,曾道听途说过许多关于祈家的“秘事”。
那些故事离奇至极,比起眼前这个满嘴胡话的大少爷要骇人得多。
那先生说,祈年从小身体羸弱、百药难医,其父祈正岳为了能让儿子康复,就向山里的道士求了张药方。
那偏方所需药材极其诡异,不过祈家财大气粗,动用了好些人力物力终于找齐了那几味药材。祈年服下之后,身体果然有了好转,但体质却发生了变化。
祈父觉着奇怪,便又去了那道士所在的深山老林,谁知那老道并未解释,只是给了他一本旧书,说让祈年修行即可。
祈父虽满心疑惑,却也仍让儿子习起这武学心法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祈年身体倒是愈发好了起来,看起来也与寻常人无异了。
但在某日清晨,一个新进祈家的小厮无意间闯进了祈年所住的后院,却让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之后的故事就众说纷纭了。
那说书先生说他也没见过祈家的公子,但听他相熟的朋友说,祈年长得像个狰狞的妖怪,有血盆大口,獠牙满嘴。
想到这儿,连孟差点笑出了声。还好他“悬崖勒马”,才没有露馅儿。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些许人声。
祈年站起身来,似乎是门外有人唤他。
然后是音调渐小的交谈声,再然后随着一声关门的轻响,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木门掩上之后,屋里只剩下了连孟跟那个叫做陵引的男人。
连孟躺在床上,心戚戚了半天,这才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别装了。”
他本来还想继续躺尸,谁知那人又走近了几步:“昨晚,祈年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话?”
连孟依旧没有应声,陵引却又接着说道:“他说你是重生的,对不对?”
这下戳到重点了……
连孟强忍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的冲动,依旧保持着镇定,直到——
“你别放在心上,他也说自己是重生的。”
语罢,连孟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蹦了起来:“什么?他也是虫生的?”
“嗯。”那人点了点头,一脸的云淡风轻。
“对了,我叫陵引,是祈年的大夫。”
面前那人穿一身青色外衫,面若桃李,看起来年纪轻轻的。
只是浑身带着点风流公子的气质,丝毫不像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连孟看着他,没有应声。
陵引倒也没介意,兀自说道:“我家少爷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太清……不过他身体不好,一直由我照料。十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几个月前的清晨,祈年突然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我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他却告诉我,他是重生的。”
“……”
“起初我还当他是前些天发烧烧昏了头,但之后我才发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之后怎么了?”
“祈年问了我时辰年月,然后说了山庄内将要发生的几件要事,几日后,那些话都一一应验了。”
“这么邪门?”
“三日后,老爷请人来他院子里做了场法事,此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那种‘胡话’了。直到半月前……”
“嗯?”
“他临睡前突然跟我说,等到满月那天,他等的人就会来了。”
“……”
陵引的视线落到了连孟身上,连孟抬起头,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我?”
“嗯。”
“别逗了。”
“他说那人叫做连孟,留黑长发,穿夜行衣……”
“……”
这如何也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半月之前天蚕教都还没找上连尹门,更谈不上连孟会授命出谷一事,这未免也太未卜先知了点吧?难道这祈大少爷在江湖上布了眼线?收了心腹?
连孟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联想到先前天蚕教弟子在庄内无故枉死一事,还有昨天跟祈年诡异莫名的对话,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也太邪门了。
“等一下,方才你家少爷跟你说,我患了病?”
“嗯。不过具体怎样我还不太清楚,一会他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他。”
“我是真的有病?”
“从脉象上来看确实如此。不过具体如何,要等发作时才能诊断分明。”
“我既然没有发作,那他是如何知晓的?”
“你刚才也听到他的话了。”
“……”
连孟觉得自己手心渗出了汗来。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们两个大可以一起骗我,我又没办法分辨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陵引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是祈年回来了。
连孟朝门边望了一眼,正想躺回床上装睡,陵引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抬起头来看着连孟,轻声说道:“你当然可以把我说的当做假话。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只是想提醒你。”
“提醒我?”
“嗯。”陵引点了点头。
他看着连孟,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吗?”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摇着头叹了口气,“我家少爷……好像已经疯了。”
三、虫生
陵引话音刚落,木门就应声打开了来。
祈年一袭白衣,逆光站在通天透亮的门槛前。
仪范清冷,神色湛然,颇有仙人之姿。
连孟怔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他先前只是觉得那位祈大少爷言辞古怪,但却从没想过他竟是个疯子。
连孟没见过什么世面,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连尹门内。
不过,见识虽少,但对于疯傻之人,连孟却一向心存怜悯。
这种想法是源自于几年前出现在连尹门内的一个疯汉。
那人据说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再加上恶疾难愈,所以疯魔了。
门内的师兄弟叫他“哑七”,因为他从不说话,只是终日在门内晃荡;浑身污秽,辨不清容貌。有人上去询问,他也只是比划着什么,嘤嘤呜呜说不出一个字来。
起先,连孟也只是从旁人的闲聊中听说过这么个人而已。
等他真正见到哑七的时候,还是在一次晚归被罚时。也是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哑七并非不能言语,只是大部分时候神智混乱,说话颠三倒四。
那天夜里,连孟在连尹门大门前跪了一宿,饥寒交迫下,却是那个狼狈的疯子过来搭理他了。
连孟看着哑七朝自己走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竟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朝他递了过来。
连孟看着他,犹豫了很久也没伸手去接,过了一阵,那人突然吞吞吐吐的说了两个字,“拿着”,他的声音很小,但连孟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于是,他只得颤抖着手去接,然后在那人热切的眼神下,咬了口馒头。
接着哑七就笑了,连孟看着他,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虽然那人脸上满是污泥,辨不清容貌,不过依然能看出他五官清秀。只是那眼神里混杂着莫名心绪,连孟看不懂,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接触,之后,连孟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听师兄说起,有人在山下发现了哑七的尸体,好像是失足摔下了山坡,经过一夜大雨、几日曝晒,尸体已经难辨相貌了。
听闻此事后,门主遣人将他埋在了那处,竖了块木牌当做坟冢。
没有丧礼,只有那一处坟地。
头七那天,连孟揣着一大袋馒头去了哑七失足落下的那个山坡,他在那座墓碑前坐了一夜,月明星稀,顿时,竟让他也有了种无处话凄凉的感觉。
“你醒了?”
祈年的声音把连孟的思绪拉回到了当下。
连孟闻声抬起头,他试着动了动嘴,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他慌了神,陵引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过身,看着祈年问道:
“方才是老爷叫你?”
“嗯。”
“关于昨晚之事?”
“对。”
“他怎么说?”
祈年没有回话,只是眼神忽地又落到了连孟身上:“说是杀了他。”
连孟眉毛一扬,下意识吸了口凉气。
祈年看着他,轻笑出了声:“但我可舍不得。”
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异常欢喜,眉眼间都尽是笑意。
陵引看着祈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唤了声“少爷”,然后就朝着门边走去。
“药该煎好了。我去拿你的药,还有这个人的。”
“我没病……”
“没病也可以吃,反正也吃不死人。”说着,他便合上了房门。
连孟伸手叫了声“等等”,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连孟心中无语,他叹了口气,谁知再抬头,就又对上了那双笑盈盈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