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马上生包子(40)
窦将军走后,萧玉衡侧靠在榻上,扶着自己圆隆的孕腹,微微失神。
门外侍从来报,说有京城消息送到,萧玉衡命人进来,只见侍从端着个托盘,上面堆满了皇室问安样式的信封,心下了然。
令侍从退下,他将托盘放在腿上,信封一个个拆开,信纸一张张展开排列。
托盘很快便铺不下了,他就继续铺在身侧,渐渐地身侧的位置也满了,他有些无奈,只好站起来,将信纸重新整整齐齐地从榻头开始摆,最后足足摆满了整张榻才终于放完。
每张纸上都只是寥寥数语,或嘘寒问暖,或汇报日常,每张间隔大多是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想来是承宣帝在公务歇息之时,随手写出了心头之语。
——衡哥哥吃了么?我吃了核桃糕,便想起了你。
——方才元思和清惠闹着要你,我哄不住,哎,小孩子真麻烦。他俩不怕我,却怕你。
——今日风大,想必北境风更大,务必穿暖。
——屋里地龙烧得旺就少穿点,太热也不好。
——小皇儿可好?长大了否?告诉它,父皇想它。
——但更想你。
……
萧玉衡笑起来,伸手抚了抚肚子,继而将绒毛披肩脱下来挂好,走到书案边坐下,铺纸磨墨。
先以奏疏笔法恭敬详尽地叙述北境境况与会盟情形,洋洋洒洒写过两页纸后,话锋一转,道——
“阿衍絮叨,需知纸墨金贵,皆为民脂民膏,需珍之重之,取用有度,不可奢费。但我甚爱这个调调,两相折中,着阿衍将私语汇于一纸,三日一报。”
窦将军回到卧房,脱下官服,换上一件旧衣——他的衣衫配饰都有管家操心,但唯独这件,他一直好好存留着,今次前来,也是特意带上了它。
浅紫大袖袍,是他与周文章相识那日穿的。
那日酒楼上,他独自消愁,店家生意好,请他拼桌,他胡乱点点头,不多时,周文章便坐在了对面。
他继续自斟自饮,看也不看对方,可周文章却看着他,还对他说:“你长得板正,原本不搭这肆意的作风和这身招摇的紫衣宽袍,但也怪了,这三样加在一起,却是没由来地好。”
窦将军一愣,用发红的眼望过去,周文章端着一精致小瓷杯,满面桀骜。
这般语出不逊,他当时自然生气,可脾气尚未发出来,就一头倒在桌上,醉过去了。
醒来是在酒楼客房里,周文章也在,他整理着木架上自己那件浆洗至半干的紫衣,闻听动静转过身来,依旧是一身的清高。
……
过往已矣,来日可追。
窦将军走出房门,他打听过,周文章到北境后先是做马奴,两年前升了杂役,再几个月前被调去内营服侍,总之是越来越好了。
他不知周文章此时在哪里,便先向内营杂役们的居所行去,心中紧张忐忑,不断思虑着要说的话语。结果还没想好,就见两个杂役装扮的人迎面走上来,其中一个异常熟悉。
窦将军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站住,甚至有点想跑。
但是晚了。
因为迎面那人也停下脚步,审视的双目平静地望了过来。
☆、不和离就写休书
窦将军下意识将目光避开了, 近乡情怯,三年未见,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燥热发抖。
然后他呼吸调整,抬起头满怀希望看过去,打算迎接那人的目光,结果却大失所望。
周文章的确看他了, 但不是刻意,而是那种偶遇路人的极为随意的看,然后又极为随意地挪开目光,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那种平淡,甚至让窦将军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不死心地再看过去,周文章及他旁边的中年侍从经过都远离,便吝啬得再没有给他半点儿视线。
走出几步, 中年侍从小声问周文章:“那人是谁?一直看你。”
周文章用一贯的冰凉语调说:“不知道,不认识。”
窦将军浑身一僵。
“不知道?”中年侍从不信, “看衣着应是位大人,从前又没见过,应当是随萧使君前来的京里的官。”
“他未着官服,我等无需行礼。”周文章继续冷冰冰道。
“哎, 不是说这个……”
二人声音越来越小,窦将军站在原地,头晕目眩。
当年分别时,他觉得周文章已经有变化了, 怎么如今又……
窦将军一身热血被浇得透心凉,浑浑噩噩回到住处胡思乱想许久,决定再去试试。
他问清了周文章的住所,将来前准备好的东西带上一部分,要说的话在心中来来回回地捋,走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内营杂役所是八人一间的通铺,此时已是夜里,杂役轮值晚班或在各处劳作服侍,屋里恰巧就周文章一人。
窦将军敲开门,向内一看,默默欢喜。
然而周文章却是半死不活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窦将军压下心中忐忑,主动走进屋,将包袱放在桌上,故作轻松地四处看,“军营就是与旁的地方不同,无论哪里都简单整洁、秩序井然。”
周文章抱起双臂,门也不关,似是随时要赶人走。
他不搭话,窦将军只好压住尴尬继续道:“我给你带了些衣裳鞋袜,还有棉被,还有一些禁放的干货吃食,”笑了一下,“我一人拿不动那么多,这里只是一部分,你先看看衣裳的颜色花纹你喜欢么?”
窦将军转过身,眸中全是期待的笑意。
周文章的脸却是冰天雪地,出口的话语更是如被烈风寒冰淬过的刀锋,狠狠扎在窦将军心上。
“你够了吗?”
窦将军再次僵住。
“你这是装什么千里寻夫的贤妻?”周文章眉眼不屑地一挑,“你是否还肖想着执手相望抱头痛哭?你未免太天真了。”
窦将军面上原本就勉强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周文章冷笑一声,“你在京城高官厚禄锦衣玉食,自然不懂我在说什么。这三年我在此为役,渐渐地什么都看清了。”
窦将军先是茫然,继而有些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解释:“周文章你听我说,这三年,相府和平南侯府看似并未管你,但其实是为了保护你。顾重明的案子与你之前的所为那般敏感,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我们不得不收敛。”
“但我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的情形,还一直都……想着你,”窦将军有些急了,迫切道,“我不敢给你写信,是因为我怕一旦被人告到陛下那里,会牵连你殃及你。所以我想你的时候,就把那些话写下来,这三年来不知写了多少!这回我本是想带来给你的,但又觉得……难为情,就没带。你相信我,我们没有不管你!你万万不可为此生疑!”
周文章顿了顿,凌厉的神色有些缓解,但很快就又桀骜起来,“你那些话,又都装在了一个盒子里么?此等与司幽相仿的待遇,我要不起。”
窦将军拧眉,“阿幽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
“呵,你太会安慰自己了。”周文章不屑地摇头,“我曾同你说过,我这一辈子虽过得泥泞不堪,但我的心却容不下半点芜杂。错了就是错了,远了就是远了,凉了就是凉了,悔不得,也补不得。不止司幽,其他事也一样。”
窦将军无措地看着他。
“若说这三年我为你留下了些什么,倒也是有。”
周文章走到屋子一侧的立柜前,打开其中一个小格,从中取出一个信封,转身交给窦将军。
窦将军顿时紧张起来,他颤抖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抬头三个冰冷凌厉的大字砸下来,正是周文章的笔意——
和离书。
窦将军双眼朦胧了,来此之前,他想过重逢的种种情景,但从没想过这一幕,他的胸口强烈地起伏,“周、周文章,你……”
周文章冷瞥他一眼,继而偏过头,似是不想看到他这没出息的模样。
“周文章……”窦将军压制着胸中迸发的愤怒,在眩晕中不可置信地说,“大家都说你心思深沉,但我自问懂你,我知道你其实很简单。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以为纵然你我曾有过误会和嫌隙,但也都散了。这几年虽然分别,但我觉得我们的心是靠在一起的,可你为何、为何就……”
“我知道,你为役辛苦,过活不易,但你以为我们在京中就容易吗?周相近来身体不好,朝务大多交给了内廷议事阁,这一两个月连朝会都很少参加。我爹交了兵权,平南侯府一落千丈,我一个太常寺卿,能有什么本事振兴侯府光宗耀祖?更何况我们还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行差踏错。”
他吸了口气,“这些事我从未向旁人说过,既是我素来坚持隐忍不爱抱怨,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心中怀有希望。”
望着周文章,窦将军的眼泛着泪光。
“显儿一天天长大,从会翻身到会走路,从会说话到会写字,他的模样越来越像你。我告诉他,另一个爹爹要去远方七年。七年有多快呢?不过是七个新春、七场冬雪。我每年在院里树下刻上显儿的身量,我告诉他,画七次,爹爹就会回来。”
周文章的眉目压抑。
窦将军拿着和离书的手发抖,“你与显儿,便是支持我过活的希望。我如今满怀希望来到此地,你却告诉我,你要同我和离?!”他将和离书捏在掌中揉成一团,“周文章,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同你和离!”
窦将军大声喊起来,一把将和离书扔了。
周文章紧紧捏着拳头,片刻后咬紧牙关,也喊起来:“好!你不和离,我逼不动你,那我便写一封休书,这总可以了吧?!”说着就要去取笔墨,
“你!……”窦将军大惊。
突然屋外传有响动,正找笔墨的周文章一愣,转过身将桌上窦将军带来的包袱抱起,狠狠向外一扔,又猛推窦将军几下,“你滚!不要到这里来!不要找我!”
窦将军被推到屋外,前后踉跄。
不远处,白天和周文章同行的中年侍从回来了,满面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窦将军好容易才站稳,羞愤极了,他看看屋门处梗着脖子怒气哼哼的周文章,心中无比悔恨失望,转身快步走了。
周文章盯着地上被扔开的包袱,盯着其中的衣帽银两,哼哧哼哧喘了两口气,转身进屋。
片刻后中年侍从跟进来,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像是实在忍不住一般,问抱膝窝在床脚的周文章,“那不是就是白天见的那个官?我就说你们认识,你还说不认识。”
沉默许久,周文章神思恍惚地低喃:“是故人,也是亲人……”目光突然决绝,“更是仇人。”
中年侍从一愣,继而叹了口气,“从你做马奴的时候起,我瞧着你就是个身负深仇大恨的。”
中年侍从盯着他,许久,周文章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报仇之事,十年不晚。”
窦将军回去后痛苦伤怀了一阵,突然觉得此事不对:周文章虽然一向反常,但这回有点反常得太过,反而奇怪。
他不禁揣测周文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想连累他才说了那些话。
他彻夜难眠,各种念头反反复复,第二天起来又一头扎进会盟仪典的部署中。会盟近在眼前,他肩负重任,只得先把私事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