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马上生包子(29)
周文章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窦将军握紧他的手,“你我若连改错都做不到,今后如何教养显儿?”
“显儿……”周文章嘴唇轻动,神色有了更深的变化,“以后显儿若问,你不必提我。”
窦将军一顿,面色突然冷了,放开周文章的手,起身厉声道:“丞相府与平南侯府此事后会是何等模样,你心中清楚。你真打算将所有担子都给我,包括显儿?那日我刚刚生完,你抱着显儿对我说了什么?你忘了吗?”窦将军一脸失望,“你说我受苦了,你说你会照顾我和显儿,你忘了吗?言犹在耳……”
“别说了!”周文章愤怒地站起来,用力将窦将军推到墙上,攥着他的手腕恶狠狠道,“我没忘!那些话那些情景,我只会比你记得更清!永远比你记得更清!”
窦将军吃痛地偏过头,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又是这副委屈的模样。
周文章如凶兽般愤怒喘息,拼命压制住扑上去嘶啃他的冲动。
窦将军微微发抖,“子攸,他们说你疯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只是、只是……”
窦将军难过地吸了下鼻子,闭上眼摇摇头,“我求了萧使君,他同意让我为你打点。你所需衣物我都已整理好交给差役了,银钱也打点了,他们会照应你的。前阵子我看顾重明在给孩子做衣裳,我也想给显儿做,便要他教我。为了练习,我在你的棉衣内缝了些东西,丑得很,你莫嫌弃。”
周文章一怔。
窦将军红着眼睛笑了,“萧使君还答应临行前给你沐浴,我也打点好了,这便去吧。”
窦将军牵起周文章的手,静等片刻,那僵硬的手掌终于柔软下来。
二人在狱卒的看护下来到大理寺净室中,撒满香粉、冒着热气的浴桶摆在正中,皂角、头油等放在一侧。
狱卒退出在外把守,门关上,窦将军为周文章除去囚衣,一点点清洗掉他满身满头的尘垢。然后再换一桶干净热水,撒入花瓣,将身体泡香。
窦将军站在周文章身后轻轻掬水,想起曾说过的,周文章不胡闹的时候其实很好的话,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这一下便不可收拾,他也不想克制了,便从身后抱住周文章哭起来。
周文章吓坏了,霍然从浴桶中站起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那个几乎失控的人。
窦将军流着眼泪喘息片刻,突然抱住周文章索吻,周文章却推开了他。
一别七年前路迷茫,他不想让他留着希望,不想让他此后日夜唯余孤灯舔舐。
可窦将军很坚决,直接解开自己的衣裳向周文章扑来,周文章不得不环住他的身体,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窦将军埋首于周文章肩窝,泪眼婆娑神情凄切,“我们还未洞房花烛过,你给我……好么?”
周文章大震,心中的纠结被强烈的激荡击倒,他剥掉窦将军身上仅存不多的衣物,将人抱进浴桶对坐着,透过温热的水流认真地抚摸他拥有他。
周文章赴北境的那日,顾重明也被放了出来,准备发往云潭砚坑。
萧玉衡亲自送行,考虑他带着孩子十分不易,专门赐了辆篷车。
顾重明的身份和行迹都需隐秘,名义上也是贬谪而非服刑,所以看护的侍卫兵卒都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仿佛普通出游。
历经九死一生,顾重明此时已然平静,抱着孩子跪在萧玉衡面前。
“罪臣多谢君上体谅。”
萧玉衡点点头,“那边生活不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切莫再生事。”
“罪臣听命。”
顾重明明白,萧玉衡完全是为了司幽才做这些。想到司幽,他心中苦痛,忍不住道:“君上,罪臣大胆一问,司将军他……如何了?”
萧玉衡叹了口气,“湖州事已了,他昨日业已出发,如今在回北境的路上。”
“那他的身子……”
“太医传信来说,他身体无碍。”
“那就好。”想到他们曾当作希望的湖州,想到司幽生产时的模样,顾重明浑身发疼,“君上,罪臣大概回不来了,求君上照应司幽,若有……合适人选,让他、让他嫁了也好。”
萧玉衡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后道:“时候不早,快些走吧。”
顾重明吸吸鼻子,抱着孩子对萧玉衡磕了三个头,踏上简陋的篷车。
车轮驶动,文国的旧都,如今的大夏京城上安渐渐远离。
他捧着那柄银光闪闪的鸳鸯钺,望着腕上一模一样的手串。小虎蹲在脚下,低声哀怨地嗷呜。
顾重明俯身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孩子。
多亏了萧玉衡,早产的孩子被养得很好,如今白胖了一大圈。
顾重明忍住落泪的冲动,使劲儿挤出笑容,轻轻拍着孩子小声说:“宝包!我是爹爹!从今后你跟着爹爹,爹爹努力做工,努力养你!”
三个月后,北境夜幕深沉。
两名士兵伺候司幽睡下,从营房出来。
“司将军这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夜夜酗酒。”
“大概是因为被降了职,还被夺了封号。”
“我看不是,司将军历来不慕虚名。而且他但凡一醉,就抓着那手串和玉扇不放。”
“莫非真如军中传言,是情伤?司将军上次回京不就是要……”
“小声些!上官听到,要挨军棍的!”
二人行过马厩,又叹起来。
“随司将军回来的那个马奴也是个怪人,干活儿挺卖力,但从来不说话。没事就往马厩角落里一窝,揪着衣裳两眼发直!”
“据说那人来头还不小。”
“这些门门道道,谁知道呢……”
人声渐消,北境长天皓朗。
顾重明在砚坑中累得头晕目眩,抬头一望,洞口处一轮白玉盘。
他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摸摸腕上的手串,心中念道:大幽,此生两心相照,千里明月与共。
☆、殚精竭虑为皇帝
承宣六年初春。
九华殿书房, 萧玉衡抱着两岁的长子元思,轻轻扶着他握笔的小手,于纸上画下横平竖直。
小元思手紧紧攥着,唇认真抿着,与当年元衍启蒙时的混世魔王之状截然相反,只是偶尔露出的憨态,又恰是与元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元思边写边拖长调子念着每个笔画的名称, 萧玉衡满足极了,待他写完一页便迫不及待地夸赞:“思儿真棒,再过一个月就能学整字了。”
“好哦!”小元思兴奋地拍手, 扭着屁股从萧玉衡身上爬下,从一旁装课业的锦袋中掏出一叠纸,跑回来恭敬举着,“父君, 这是父皇的功课,给您看!”
萧玉衡接过来一页页翻开, 有临帖,有诗歌,有政论,全是承宣帝亲笔。
这两年来, 他与承宣帝很少见面。半年前他给儿子启蒙的时候,承宣帝宛如找到了契机,又像是凑热闹,隔三差五地也写些东西送过来。
那既然都送来了, 萧玉衡便认认真真地看,仔仔细细地做批注、提建议。
承宣帝今日临的是一篇感念夫妻情深的文章,萧玉衡的心一时被牵动,不禁忆起两年前的旧事。
那日送走顾重明,他跪在承宣帝面前请罪,承宣帝吃了一惊,问他怎么了。
萧玉衡直直跪在御案下,说他有三罪一愧:罪一,私自出宫,湖州道上假传圣旨拦下钦差车驾,准顾重明停留至司幽产后;罪二,私自赐顾重明篷车代步,且准其一路不加刑具;罪三,顾重明一案所献牵制之策,确有私心。
承宣帝一时恍惚,心中有个想法一闪,再问,那一愧呢?
萧玉衡道,萧氏子弟百年来恪守君子之风,他今次所为却是勾心斗角的制衡打压之术,失之正直坦荡,有辱门楣,有悖本心。
萧玉衡磕头到地,称种种罪行,必当重罚。
大夏使君可参政议政,看似地位崇高风光无两,但亦随时可能行差踏错,落得不可挽回的结果。
承宣帝又何尝不知,认真算来,单假传圣旨一项便可要了萧玉衡的脑袋,可是、可是……
承宣帝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道:“此事听来严重,但其实不过是事急从权、法外仍有人情,没什么的,朕、朕不怪你。”
萧玉衡再次重重磕下头去,接着抬眼深深望着承宣帝,低下声动情道:“此番臣做了从前最为鄙夷的事,心中悔愧缠缚,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唯有陛下降旨责罚,才能令臣心中的罪孽减轻一二。臣自知此念矫情,但……求陛下看在两个皇儿份上,容臣任性一次。”
萧玉衡眼眶泛红,连忙叩首遮掩。
承宣帝痴望着萧玉衡的脊背,细细感受揣摩着他每话中和眼里的意思,心中又温暖,又疼痛: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胖乎乎的呆蠢小童,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想不明。
其实不然。
他所有的用心良苦,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承宣帝退后几步,片刻后深深叹息,仿佛妥协了,自言自语道:“朕不会除你的封号,其他、其他都可以,但这个不行,唯独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行……”
翌日朝会之上,承宣帝下旨除使君萧玉衡参政议政、掌管六宫之权,削半数俸禄,禁足九华殿,除皇子公主外,禁他人探访。
超会结束后,承宣帝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回想着圣旨上如针的字句。
他身为皇帝,心地却很善良,又与顾重明意气相投,就像民间凑在一起嘻哈笑闹的朋友。此次顾重明不得不发落,但那些囚犯般的折磨,他做不到。即便萧玉衡不出手,他也会动恻隐之心,给顾重明些许优待。
但那样的话,他就相当于向满朝文武,尤其是向丞相府和平南侯府露出了把柄和弱点,不免留下隐患。
于是萧玉衡故意赶在他之前出手,既做了他想做的事,又将他摘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用顾重明一案牵制权臣的办法,萧玉衡说是觉得阴损而愧疚,但真正的意图是要借此让承宣帝治他的罪,然后周光、窦安、司行等人立刻就会明白,出谋划策的人其实是萧玉衡。
拉了仇恨,引了祸水,让自己不至于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腹背受敌。
萧玉衡殚精竭虑处处谋划,都是为了自己。
承宣帝苦笑,他仰靠在龙椅上,拼命忍着鼻酸。
当皇帝真不容易,想要保护的人不仅没有被保护,反而要他来保护自己。
承宣帝攥紧拳头。
所以、所以他才下了这样的圣旨,他要萧玉衡远离这些纷争,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深宫之中与儿女为伴,只做他的妻子,而非谋臣。
他还决定暂且冷落他不去看他,让他离自己远一些,随之也会安全一些。
前朝波云诡谲,他一人面对;艰险帝王之路,他一人去走。
等到他有足够的力量将整个天下都握在手中轻松翻覆之时,他再去找他,然后告诉他,他终于成为了他一直希望的模样。
“父君……”小元思站在萧玉衡脚边,抓着他的衣裳轻轻地摇。
萧玉衡回过神来,对着那张像极了元衍的小脸笑了,“父君在呢,思儿想说什么?”
“父君,”小元思从萧玉衡腿边挤进书案,扒着萧玉衡的手,踮脚往纸上看。萧玉衡连忙将小元思抱起来放在膝头,小元思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开心地摸着纸上承宣帝的字迹,“父皇说他的学问也是父君教的,还说父君的学问可好了,让儿同父君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