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马上生包子(38)
劳役们吃饭是统一用大锅煮,到时各人去盛。顾重明最初只取够孩子吃的,自己则随意扒上两口便罢——他将自己那份留出来,只希望旁人能容留孩子。
“我家那口子倒是个心地善良的,”王家妇人道,“他看顾兄弟和孩子可怜,想让他把孩子放在我家,那时我家小子也才几个月,一个两个都是看嘛。可顾兄弟死活不愿意,他将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顾重明本想带着孩子一起入砚坑做工,后来发现不行,只好忐忑地将孩子留在屋里,让小虎看着。
“可那样下去必定是不行的,”王家妇人叹气,“没过多久,顾兄弟就病了,孩子也病了。我家那口子将他俩带回来,请了大夫,说是能治,但需重金好药,我家也没那么多钱,砚坑里的人嘛,谁能拿得出那些钱呢?”
“那、那后来呢?”司幽颤抖着问。
“后来,顾兄弟发着高烧,迷迷糊糊说他有件兵器,是宝贝,让我们拿去当了。我与家里那口子拿着兵器去当铺,价钱都谈好了,正要钱货两讫,顾兄弟不知怎的,明明病得糊涂,却突然跑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将兵器抢过来抱着,死命不当。我就急了,问你和孩子怎么办,顾兄弟一怔,两眼无神,像是疯癫了,自言自语地说再想办法,总之这个不当……”
“我们只好扶着他往回走,谁知在路上突然冲出个强盗,定是在当铺时就在暗中看好了要下手!”王家妇人变了脸色,即便已是旧事,她再说起仍是恐慌。
“那人一下抢走了顾兄弟怀中的兵器,我们两口子尚未反应过来,顾兄弟就大叫一声,冲上去与那强盗撕扯!顾兄弟明明病着,力气却大得很,特别凶,好像那人抢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的、他的……”
王家妇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家那口子上去帮忙,我急忙喊人,一时乱成了一锅粥。那强盗似乎没想到竟能闹成这样,决定不抢了,扔下兵器飞身就走。我们可算松了口气,但平静下来一看,争斗中,顾兄弟手臂受了伤,一道大口子,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出来了!”
王家妇人心有余悸,连连叹气道:“当时我们还以为,顾兄弟和孩子过不去了。这样的苦人家,砚坑中其实不少。但没想到……”
“怎了?”司幽急切地问。
“回到家,顾兄弟和孩子昏迷了,说真的,我们都想着办丧事了,可谁知天上突然降下一个钱袋!”王家妇人怕司幽不信,信誓旦旦,“真的!是直接从房顶上掉下来的,就掉在顾兄弟身上!还有个字条!我曾在绣厂做过学徒,粗识几个字。那上面写着‘神仙显灵速速医治’!”
王家妇人一脸惊叹,“我们当时真以为有神仙,千恩万谢,连忙请大夫抓药。后来顾兄弟渐渐好了,前后一合计,才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行侠仗义的过路侠客。”
司幽两眼发红,心中极为苦涩。
王家妇人停下来喘了喘,亦是心绪难平,“过了这一劫,顾兄弟想通了,也相信我们,之后他但凡没空,就将孩子给我带。”
“又过了一年,管砚坑的李长官家儿子难产,李长官到处求医问方都没用,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顾兄弟听说了,同李长官说了个方子,李长官那时也慌,死马当活马医,就听了顾兄弟的。谁知一碗药下去,人真地缓了过来,孩子也生出来了!”
“李长官感激得不得了,知道顾兄弟有学问,便同镇城衙门商议,给了顾兄弟一座官家废院,让他在那里办不收钱的学塾,算是官府的政绩,实际上也是给了他住处。这样一来,顾兄弟每日只上半天工,日子总算慢慢好转。”
“他、他懂医术?”司幽咬着牙问。
“我也奇怪呢,就问他,他说他的爱妻当年难产,大夫用了那个方子,他当时在旁边,就记下了。他还说……”
司幽动容,突然控制不住,一滴泪落了下来,连忙用手掌捂住脸,“他说什么?”
“他说……”王家妇人看着司幽,一时怔愣,“他说他要是会医术就好了,否则他的妻子也不会那么疼,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司幽坐在椅中,捂着脸俯下身,双肩发抖。
“大人……”王家妇人满面错愕。
片刻后司幽起身,忍着眼泪,提衣对王家妇人一跪。
“夫人及尊府王先生大恩,在下感激不尽,待顾重明苏醒,在下再去府上专门致谢。”说着就要叩头。
王家妇人大惊,站起来连连后退,“大人这是做什么?!奴家不敢……”
“夫人受得起。”
司幽坚持叩首,伏在地上,泪水蔓延。
“因为顾重明是我的夫君,我……便是他的妻子。”
当夜,司幽命镇城官员调出顾重明及孩子的户籍,今后的路,他想好了。
他拿着户籍册,只是随意翻开看一眼,泪水再度汹涌。
白纸上,工整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
顾重明,年二十七,承宣四年归入云潭镇城,有一子,名司念。
☆、深深爱着傻书生
司幽站在山坡上, 眼下四山环绕的深洼寒潭,便是云潭砚坑紫星谷。
他听说过名砚的雅名,也知道这里的盛名,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一处生机勃勃之地,可如今亲临目见,才明白这虽不是监牢,却比许多监牢更苦。
南境阴湿, 初春寒凉,砚坑中的劳役却光着上身,仅着单裤草鞋, 有的甚至光着脚板。
他们背着分为小格的背篓,其中分门别类放置着锉刀、钻头、银针、绳索、抓钩与砚石等。
他们深入寒潭,攀爬峭壁,在绝险之地一呆就是许久。
他们的身上的确布满伤痕, 亦有肌肤肿胀溃烂者,为了生计仍苦苦坚持。
一眼望去, 他们大多身材高大结实强悍,可顾重明……
司幽的心就像被人捏在手中肆意折磨,他后悔极了,他当初就该救出顾重明直接私奔, 或者是坚持与他同罪共罚。至少那样,他可以保护他和孩子,让他们少受些苦,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即便艰辛,亦可作乐。
司幽望着眼前,心中悲凉。
他童年虽惨,但却锦衣玉食,从未为生计发愁过,所以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世上最浅显也最悲哀无助的苦究竟是怎样的,他根本想象不出顾重明和孩子来到云潭砚坑会面临怎样的境况,他还以为,朝廷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回想在北境借酒消愁酩酊大醉的夜晚,他自以为痛得无法自拔,却不知那些时候,顾重明和孩子正身处峭壁寒潭之中,为了一口水一碗饭而拼命。
他自以为可怜,以为有怨气就要威风地发泄出来,竟不知积攒了一身苦楚与伤痛的顾重明,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完美地遮掩,然后报喜不报忧地对着他微笑。
他、他有什么资格轻言痛苦?!
他居然还同顾重明生气,还小心眼儿地揣测顾重明的心意……
“将军。”
司幽闻声转过身,是自己的副将迎了上来。
司幽连忙收敛神情,静下心思道:“如何了?”
副将抱拳道:“末将等人按将军吩咐,轮番审那吴三,又审了另两名渠魁,末将等觉得,吴三确有投诚之意,而且此人身上亦有英雄之气,在三名渠魁中显得十分不同。末将等又盘查了匪寇的财产,追寻走访来源,查得吴三那一支平日行事倒还算光明磊落。将军,吴三还献上了这个。”
副将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司幽接过来翻看,里面详细记述了云潭山的地形路径与伏兵之法、山上盘踞的大小势力、山那一边越国境内的驻兵多少、换班情况与将帅优劣。详尽完备,不知比顾重明瞎糊弄他的两张图好过多少。
“此人颇不简单。”司幽合上书册,“尔等以为如何?”
副将道:“末将等以为,若他果然真心投诚,会是我们的大帮手。”
司幽拿着书册背过身去,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山中劳役们用血汗打拼的场面,沉默半晌,道:“稍后我回去,再审他一次,这两日就将此地的布置定下来。是了,在北境的时候,听人提起有个很厉害的游医,叫做……”司幽平日不关注这些传言,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副将却是知道他的事情,连忙道:“叫申合子,据说是个道士。”
“对,是他。”司幽转过身急切地问,“他果真医术高明吗?”
“人是确有其人,北境诸城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说是治了许多疑难杂症,遇到贫苦之人还不收诊金。只是医术究竟如何,末将没见过他,不敢断言。”
司幽点点头,“加急传信回去,派人寻一寻他的下落,待我回去亲自拜访。”
为今之计,纵使千难万险,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绝不能放弃。
潮雨初歇,天空终于放晴,春日的暖意一点点漫上来。
旷野上,一支轻骑由南向北行进,队伍中间,四匹战马拉着一架宽大的马车。
马车内卧榻、条案等起居用具一应俱全,暖炉温度刚好,人坐在其中,只穿一件春衫便十分惬意。
顾重明散着毛茸茸的头发,身着雪白中衣,舒舒服服靠在榻上,身上搭着被子,背后竖着枕头。他浑身虚弱无力,只得伸出胳膊,让坐在榻边的司幽给他擦洗。
榻里侧,小宝包扭着身子,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张牙舞爪地甜睡。
角落里,小虎在软垫上缩成一团,将头埋在厚厚的茸毛下,时而发出舒适的轻哼。
司幽擦完顾重明一条胳膊,将中衣袖口拉回来放好,再将另一只袖口挽上去,用热水沾湿手巾覆上。
“吴三当家与他的手下归顺了,我派他与我留下的兵马一同据守在云潭山。”
“王家夫妇我已登门送去谢礼。这次过来,我身上现银不多,等回北境后,我会派人再送谢仪。我也嘱咐了留在云潭的副将,让他多关照王家,也叮嘱了衙门莫要苛待砚坑中的劳役,至于更具体的,我会上折向圣上禀奏。”
司幽如话家常一般,平静地对顾重明道。
顾重明看着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期期艾艾道:“大幽,妇道人家说话就是爱夸张,你听听即可,不可尽信,我没有王大嫂说得那么严重那么惨,真的没有!”
司幽不置可否,略过这一节继续道:“我带你回北境延医的事也已上折言明了。今次圣上能让我来,说明他对你我已有松动,所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司幽笑了一下,“就算有事,那也……”
“大幽……”
顾重明明白,司幽的意思是就算有事也没关系,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无论什么都再不能将他们分开。
顾重明心里苦,看着司幽一脸云淡风轻,更加自责。
“大幽,我是不是要死了?”
司幽给他擦身的手猛地一停,蹙眉道:“胡说什么,我带你去看最好的神医,你死不了。”
顾重明却是不信,摇摇头道:“大幽,你不用劝我,我心里清楚。我不难过,我只是怪自己太没用了。当初你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留我一条命,可还没过多久,我就、就又要死了。”
“我、我太不争气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了。你把宝包给了我,把虎将军给了我,把鸳鸯钺给了我,把活着的机会给了我,可是我、我留给你的,只有一身伤痛。我、我都要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