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他恃靓行凶(132)
将士们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当年被征兵的将士拿着积攒的军饷归乡,亦有许多将领选择卸甲归园,回家陪伴多年未见的父母妻儿。
其中便包括镇北将军闻行道。
在闻行道交出虎符之前,朝中许多元老便时常在泰安帝面前进言,劝其尽早收回他手中的兵符,以免其兵权在手不服管教,将来养虎为患。也有人反对,道如今天下初定,闻行道三年来致力于收复疆土,用闻家将的训练方法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镇北军,此时打压恐怕凉了忠臣良将的心。
众人各抒己见,不曾想,真会有人像当年方柳一般,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
莫不是江湖人士皆如此?
如方柳,不争一世之名,不争万世流芳。
不惧后人是否记得名姓。
明新露反倒早有预料,宣闻行道进宫面圣,说道:“既然将军决心解组归田,放弃封王称侯,朕便下旨赐你良田千倾,宅第一座……”
闻行道不卑不亢拒绝:“谢过陛下,但不必了。”
明新露笑了。
“闻将军也不要这些赏赐?”
“携太多身外之物,怕寻到他之时,不愿见我。”
“罢了。”明新露叹惋,“这几年,你可听过江湖中逍遥剑客的故事?”
闻行道答:“略有耳闻。”
逍遥剑客。
一位自在潇洒的大侠,仿佛从天而降现身于江湖之中,平日里云游四方锄强扶弱,除此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人总戴着半遮面的斗笠,因为剑术了得,雷霆出手迅疾如风,往往不待被救之人看清他面容,便已挟持贼人飞身离开。
偶时有人见他侧脸,便又流传出其人颜如敷粉、缥缈出尘,故而才戴斗笠遮掩的说法。
江湖知情人士,都愿相信此人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方柳。
这番说法兜兜转转,传到朝堂之上。
近几来,明新露已经许久不曾与人聊起方柳,旁人也默契地不再提及,实际却不曾错过有关于那位的消息。如今,眼见闻行道将放下一切前去追逐,终是忍不住多谈了几句。
明新露问道:“民间虽时常有逍遥剑客的踪影,但待到众人知晓时,他便动身前往下一处地方了,将军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
“若寻到,替朕向他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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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行道寻他,又不急于寻到他。
循着逍遥剑客的传说,几程山水走走停停,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却无所谓是否留下英雄侠客的美名。瞧他可能看过的花,踏他或许走过的路,去见山间高千尺的银瀑,去见桥边逐鸡鸭的稚童,追寻方柳这一路行走江湖的蛛丝马迹。
如此,并非殊途,终有一日应该同归。
走到一处繁华州府,夜里城中庙会有卖艺人打铁花,火树银花不夜天,便反复想方柳是否来过。
应当来过,他总不吝于驻足欣赏人间美好的光景。
也听过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评书。
——方柳的评书。
方柳曾说,百姓苦的时候会做梦,期望能有英雄天降救自己于水火。
现如今,“方军师”便是那位力挽狂澜的英雄。天下百姓口口相传,道若没有传说中运筹帷幄的方军师,便没有大周朝今日的太平。
据说方军师生了一颗玲珑心,有千般巧计万般谋划;又身负不传世的武功绝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大周不敌北邦,几乎陷入灭国的境地,方军师忽然现身挽大厦于将倾,成就一番大事之后,又不慕虚名辞官归隐,彻底销声匿迹。
天下将倾时力挽狂澜,海清河晏时仗剑天涯。
万分神异。
方军师的事迹,编做数个版本的曲子与话本,随时间的流逝从流传至大周各地。百姓们并不懂得行军打仗,便按照自己的想法编纂相关的故事,唯一不变的便是《方军师两戏敌军巧夺雍门关》,讲的是其先佯装文弱、再假装中箭,于千军万马中砍下敌军皇子首级一事。
每听到结束,闻行道便会将身上的散碎银子,都赏给激昂的说书先生。
打马路过莺州,忆起北境的岁月,方柳曾言愿葬在莺州风雨之中,便调转马头往摇风县的方向而去。夜里宿在鸿雁客栈,听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睁着眼彻夜未睡眠。
再见萧然山庄,依风已是山庄的庄主,赛雪则为五长老。
赛雪见他,扯着手帕抱怨起来:“小庄主真是的,说怕我又像北境离别那日一样哭个不停,三年竟不曾回来一次,明明去岁还到过黄鸽姐姐那里!”
闻行道不曾搭话,待她发泄完满腹的牢骚,双眼含泪,才说:“闻某会代赛雪姑娘问好。”
“不必。”赛雪咬唇,“闻大侠便说山庄一切都好。”
闻行道应下。
继续启程。
某日,他从歹徒手中救下一家四口,想到方柳四处云游,或许也看到了天下之大,民间还需匡扶正义的执剑者,此后更不会停下行走江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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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
初春时节,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空中弥漫一层轻薄的白雾,风拂过时带来湿冷的土腥气。
闻行道快马策马,沿着河堤朝山间而行。
倏而,遇到一位牵着孙女的老丈,背着背篓颤颤悠悠往村子的方向走。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头发用红布绳扎了双丫髻,手中捏着一只捆了钳的螃蟹挥动,怡然自乐。
老丈不住地提醒:“仔细些,仔细些,莫叫螃蟹钳子挣脱草绳,夹了你的手!”
女童声音稚嫩:“欸,爷爷!我仔细着呢!”
见状,闻行道拉住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老丈走近,见来人一袭玄色劲装衬的猿背蜂腰,面容英伟俊毅不凡,腰间挂一柄长弯刀,通身莫名有横扫千军之势。思及去年北边战事平息,许多戍边将士卸甲归乡,他推断此人应当是沙场上拼杀出来,这才带了一身血煞之气。
但大周的百姓皆知,镇北军与寻常兵痞不同,故而老丈虽心底隐隐发怵,却还是开口询问:“这位好汉来此地作甚?”
闻行道拍了拍躁动的马,声音放轻:“来寻人,老丈可曾见过一位不似凡人的外乡人?”
“这……”老丈犹豫少倾,瞧这好汉不像是恶人,想来并非前去寻仇,便指着河堤上游说道,“我们这地界儿偏僻,外乡人少见,不似凡人的外乡人更少见,若没猜错,好汉要找的人便在上游泛舟垂钓。”
说罢,一旁的小孙女挥着螃蟹雀跃道:“神仙哥哥,给爷爷大鱼,给阿晓螃蟹!”
闻言,闻行道神情柔和地蹲下身:“神仙哥哥钓了几天鱼?”
女童掐手算了算:“三天!也给了爷爷三天鱼!”
“好。”闻行道起身抱拳,“叨扰二位了。”
“不碍事,不碍事。”
老丈连连摆手。
告别一老一少,闻行道不再骑马,而是牵着马绳往上游走去。河堤柳树枝叶泛青,枯了整个冬季的草丛冒出青芽,愈靠近河堤上游,心境反倒愈发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终于,在绕过一座山坳之后,闻行道见到了静坐河边垂钓的人。
蓑衣斗笠,孤舟独钓。
万物皆爱他。
山间翠色,鸟语轻鸣,春日清冷的风拂过时也温顺。
闻行道驻足,静静凝视那靠岸的轻舟良久,久到山间又下起细密的雨。犹记昔年初见,阴雨蒙蒙,自那之后雨下了整整三载似的,再见时竟也不见停歇。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闻行道牵马缓步朝轻舟走去。
雨点拍打河面,荡漾层层圆圈波纹,去岁枯黄的叶随水流向西飘远。一匹白马正在不远处吃草,轻舟用麻绳栓着岸边的老柳树,方柳端坐一方矮凳,垂钓的鱼竿破旧,身上斗笠蓑衣倒像新制的。
闻行道松开马绳,黑棕色的马便悠哉跑去找草吃。
他没有踏上小而破的木舟,站在岸边有些年头的老柳树下,安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