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他恃靓行凶(120)
上回闻行道因其受伤而心忧,亦是其刻意为之,只那一次点到为止,受伤实则为假。然这一回,他却轻描淡写道,彼时自摇风县北上,便未曾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侠之大者,以身殉道。
不知为何,闻行道竟不觉意外。
两人相识至今,他已渐渐分辨不清,是方柳于他而言从来似苍松翠柏、含霜履雪,还是他因方柳之高而一往情深。
大概二者就有。
等闻行道醒过神来,方柳便是他心尖唯一的鹤,人世间的一缕清风。江湖庙堂风云变幻,愈风谲云诡,愈显其风骨。
于是,他只叙述般说道:“别逢青医你不成之事,不稍片刻便能传遍整个军营,此事已骗过军中奸细。呼延勇自视甚高,如今以为成功折了大周军的臂膀,又多年未在大周军手下吃过败仗,想必疏忽轻敌,不日该有所行动。
你我皆知,大周并非果真羸弱,军中亦有忠肝义胆之臣,九死未悔之士,只是少了明君、忠臣与良将。”
闻行道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然他并未停顿,垂眸眼神沉静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周皆占了,沙场之上虽刀剑无眼,以方庄主的武功,何来性命之忧。”
方柳不答,反夸赞了一句:“慈不掌兵,善不行商,闻将军今日做得很好。”
指的便是他中箭,闻行道并未回头,率兵追敌一事。
闻行道便又说:“何来性命之忧。”
难得固执。
“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凶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卷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复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噪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不必思考,答案脱口而出:“数不胜数。”
何止。
为他而死,该是殊荣。
“所以闻行道,你不必为我而死,不如为我而活。”
方柳唤人,总喜欢打趣似冠以相应的名头,譬如神医、解元抑或是家主。闻行道记得他叫过的每一句“闻将军”、“闻大侠”,直呼其名却是难得几回。
闻行道微微垂头,望进方柳的双眼。
——那双眸中毫无打趣之意,磊落大方,从容却也不失郑重。
几息的对视,闻行道心尖便泛起层层涟漪,逐渐激荡成壮阔的波涛,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洪水倾泻而下。
他喉头微动:“若半死不活?”
方柳分明坐靠榻上,烛火下的面容苍白到清隽脱俗,此刻却有睥睨的气势,右手手臂轻轻抬起,食指的指尖直抵闻行道心间的位置:“那便从尸骸堆里爬起来,找到我。”
闻行道屏住呼吸。
经年之久,他单膝跪于榻前,握住方柳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将之更紧地按于胸口。心脏稳健炽热的跳动须臾,他痴痴抬头仰视,在方柳似漫不经心的默许神情中,极缓地垂首,若有似无吻过他突起的指节。
“好。”
你在这世间一日,我便为你而活一日。
做你唯一的,同路之人。
第104章 看他
接连几日,大周军营内肃穆凝重。
原本驻扎关城内的别神医,如今已然住进了军营,便于时时前往主账内查看方柳伤势,及时熬煮汤药。一时间,将士们见形势如此严峻,纷纷忧心起方军师的身体。
如今,大周与北邦正是攻守易形之时。
若错过此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知须得再等多少年,才能在等来方军师和闻将军这般的人物,带领众将士夺回旧雍门关。偏偏大周军中藏有奸细,教北邦的蛮人悉知方军师的行踪,使其遭了敌人的暗算。
将士们不禁回想过去数年,为守护大周丧命沙场的同袍。
可知这苍茫北境,究竟埋葬了多少大周儿女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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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军营肃穆,关城内亦不轻松。
一座三进大宅内,燕折风安排好手下事宜,便快马加鞭往城门外而去。
燕家世代为商,从燕老太爷那一辈起便做了皇商,朝暮城中燕家一家独大,可燕折风自小便知晓,燕家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皇家的扶持。士农工商,商籍地位可想可知,所谓皇商,代代忠于当时的皇帝,无论君王清明还是昏庸。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宫中许多奇珍异宝皆有燕家手笔。
燕家并不在意君王糊涂与否,商贾重利,只要能赚取金银玉石,只要他们朝暮城不乱,乘了谁的冬风又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