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当自强(64)
“王爷,这是,这是.....不讲信用。”气喘吁吁。
“策方才何曾答应过,只要先生坦白,便会放过先生?”声音很低,飘到楚淮青的耳边,带着分沙哑的性感。
“你....哈啊.....”
“再说了,既然先生已经将火撩起,哪有不负责熄灭的道理?”
“王爷你甚是无赖!”哪是他撩起的!
“嗯?”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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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抗议,楚淮青还是被秦策给半抱半拖地哄去了楚府——自从知道谢穷酒将楚国公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府邸,楚淮青便歇在了州牧府,并且三点一线,绝不靠近楚府半步。
若先生万分不想见到楚国公一家人,策会让人将他们遣去淮安,但先生只是怯怕,并无对家人的厌感,与其让先生一直这么遗憾下去,不如让策来做这个顺水推舟的人。
以上是秦策的原话。
自从坦明关系后就一直被秦策吃得死死的,楚淮青唯独在这点上不肯承认,直扶额道:“属下哪曾有过遗憾?”
秦策波澜不惊的黑眸直视着他,笑道:“策在门前等你。”
楚淮青彻底无奈,看着就近不到一米的楚府大门,微叹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迎面的管家看见楚淮青,不可谓是不惊喜,一脸久别重逢的亲人盼望得归的模样:“老爷,你终于回来了!”
在那一瞬间,楚淮青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内疚感,见管家似要扬声通知府内下人,连忙阻止:“先莫要声张。”
“为何?”管家明显疑惑道,“老太爷他......”
楚淮青嘴角一抽,他的父亲楚国公明明正值壮年,如今却因为他的缘故平白领了这样的称号,也不知每逢被下人称呼时,是如何的想法。
然而就在楚淮青还在犹疑的时候,一声男音雄厚浑浊,贯彻进楚淮青的耳里:“有什么事不好声张?”
哪怕事先在脑子里模拟了一遍与楚国公的相逢,但真正遇上的时候,楚淮青还是忍不住身体一僵,没有第一时间转过身去,直视来人。
他在想自己该称呼楚国公什么?
爹爹叫不出口,楚国公又显得生疏,但哪怕只是一声父亲......他好像也迈不过这道坎。
此时此刻,楚淮青不得不承认,在这一件事上,主公终是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虽然楚国公是楚淮青的父亲,但对楚府上的人而言,真正的主人一直都是楚淮青,不会因为楚国公在楚府住了多久而改变,见两父子气氛不对,管家第一时间将请示的视线投向了楚淮青。
眼见躲不过,楚淮青反倒冷静了下来,不过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是。”
管家在时,场上或许还有着几分生气,管家离去之后,瞬间回归到死一样的沉寂。
一个矗立不走却是背对,一个慢慢上前,俨然要交谈的模样,却只是无言。
楚淮青不说话,楚国公也是。
对方终归是自己的父,儿子离家不归近七年,期间不曾招呼过一声,哪怕幼时也对家人多有隐瞒......种种罪行累积下来,在孝悌为尊的古代,不将自己这个儿子打断腿,楚淮青都觉得楚国公已经仁慈至极,况且仍是这样的情况下,儿子居然还避而不见,身为人父,怎能拉得下脸去交谈?
但理解是一回事,主动认错又是另一回事,即使私底下认为先开口的人会是自己,楚淮青也想到磨蹭到最后一刻。
他从没想过先妥协的人会是他的父亲,楚国公。
“你自什么时候开始追随贤王?”
公式化的询问,能应付。
内心不禁松了一口气,楚淮青道:“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
除了楚淮青自幼时起便开始伪装自己,外界还有一个传闻,那便是楚淮青在流放吃苦的这段岁月里痛定思痛,改邪归正,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但边关城的百姓却道楚淮青在初到之时便展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导致这个传闻立马不攻自破。
现在得到楚淮青的应答,也不过让楚国公的心情更糟糕一些而已。
“......是。”
楚国公平淡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些许波澜:“十岁之后你便变得异常顽劣,我与你娘还以为你被恶鬼俯身,请了方丈作法事......是那时候开始,你便想着要将自己隐藏?”
十岁,正是他重生回来的年纪。
习惯了孑然一身的寒冷,一朝穿越成了腹中还未知智的胎儿,日日听着外面父母充满宠爱的低语笑言,楚淮青如何不想着做最听话、最能让楚国公他们自豪的孩儿?然而身为一个穿越人士,楚淮青并没有能够肆无忌惮拿出手的金手指,不会背唐诗,不会写文章,学习天赋不及他人,还得时时谨言慎行,以免被人当成怪物捉了去,父母的爱护成为他坚持下来的动力,但那段时间究竟付出了多少,楚淮青偶尔想起,还是会感到喘不过气。
但他终于还是成功了,只不过一个重生,尽数反转,十岁之前的天之骄子,十岁之后的朽木纨绔。
楚淮青半敛眸眼,即使楚国公看不到:“是。”
“为什么?”
楚国公语速略急,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对儿子更是说不出那么多情深款款,只是他迫切想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会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变得连自己这个亲爹都觉得无比陌生。
因为重生,因为认为家人不可信任,而楚淮青最终的回答却是“国主不堪”。
楚国公像是信了,所以他再次沉默了下来。
秋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因为管家的吩咐,没有一个下人敢过来打扰两父子,空气中似也弥漫着尴尬。
楚淮青想要逃走,这个念头发展到他如同地面生根的脚掌居然往前挪动了半步。
“外面传闻的那些事.....关于你的那些,是真的?”
脚掌一滞,楚淮青不得不答:“一些胡编乱造,大部分是真的。”
“在边关城揭破王将领的阴谋,并设计对方吐出十万灾款?”
“是王爷英明,我只是参与其中。”父亲面前,他如何好意思自夸。
“让徐真主动将青州给贤王,也有你的参与。”
楚淮青:是他的错觉么?
“......徐大人大义,我辈自不敢忘。”
“目光长远,提议‘支援’平州,吓退洛阳罗猛?”
楚淮青:为何感觉父亲的语气有些奇怪?
“是王爷.....”
“也是你在贤王深陷长安的时候施与解救。”
楚淮青:这样一副唠嗑的模式是怎么回事,公式化问答去哪了?
“不是,能够解救主公,全仰仗谢穷酒找来的那帮侠客。”
“谢穷酒?哦,外界说道那位谢先生么,听你的语气,你们似乎是朋友?不对,我是老糊涂了,他早年便喜欢来我们家窜门,你......离开之后,他便少有出现,看我,竟是连他也忘了。”
“这个么......”干笑。
楚淮青的额上滑下一滴冷汗,再这样问下去他真的要招架不住了。
然而楚国公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句:“不愧是我儿。”
楚淮青:“.......”为何你一副功劳全属于我的样子。
等一等——
楚淮青怔住,楚国公方才说了什么?
——爹爹,今日先生在学堂出了答题,连首辅的大公子都答不上来,只有我答了出来=w=
——哈哈哈,好,好,不愧是我儿。
脚掌不受控制地挪步,将身体慢慢转向了楚国公,微抬起头,中年男人的样貌映入眸眼。
这是楚淮青七年以来,第一次直面楚国公的样子。
要自己记住一个七年前的较为熟悉的人,对楚淮青而言是一项挑战,然而当他看见楚国公的时候,过往回忆竟如走马观花一样展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好像能够看出楚国公的变化。
衣服宽大了一些,腰没有这么瘦,肩膀窄了或是瘦了......明明幼时的他能够将双臂搭上去还空出一片地方,鬓角微白.....比其他在这个年龄段的人白的更多,眼神不再锐利,像是经受过了岁月的洗涤,沉淀了时光。
外人皆说自己的唇鼻似母灵巧,眉眼似父温和,遗传了上好的容姿,然而小时候的楚淮青却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标准的硬性壮汉,怒瞪起眼来宛如凶神恶煞,一只手便能将自己拎起来然后来个过肩摔。
楚淮青曾以为一定是母亲的能力太强,所以才没让他遗传到父亲的半分想象,若是遗传到了一点点,不至于长成这么一副羸弱的模样,如今看来,那只是相对于幼小的自己而言,父亲的形象过于伟岸高大,所以才产生那样的错觉罢了。
在他愣神遐想之际,一道黑影挡住了直射他面颊的阳光。
“怎么傻了?”
楚淮青蓦地回神,急急想要和眼前的中年男人拉开距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今天偏要与他作对,竟是让他左脚搭右脚给小小地绊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朝后趔趄了几步。
中年男人的手掌比主公宽大不了几分,但掌着他肩膀的力道却是大到令人安心,并在楚淮青站稳之际便收了回去。
亲爹面前闹笑话,楚淮青简直羞得脸颊通红,当他看见中年男人嘴角的那一抹揶揄的弧度时,更是不自禁垂下了头,男人却像是体谅他,没有继续什么让他难堪的话题,只是轻拍了楚淮青的一下肩膀:“你母亲也想你......你也离开了这么久,去看看她罢。”
......母亲。
相较楚国公而言,楚夫人带给楚淮青的排斥感更甚,下意识想要回绝,却发现楚国公已经走远,只是脚步行的缓慢,似乎还打算在他离开之时堵在门口。
如果楚淮青出现想要离开的念头,大抵会被楚国公不由分说地驳回。
楚淮青扶额无奈。
为什么他遇见的男人都是这么不讲理,主公是这样,他亲爹也是这样!
......
......亲爹,亲娘。
如此遥远的词。
恍惚中晃进了屋里,妇人并不在大厅,楚淮青走进里屋,但也没能看见妇人的身影,屋内的隔间传来轻响,料想人就在里面。
左右看了看,楚淮青从桌上拿起一双还未制成的布鞋,成人男子的样式,绣工精巧,也不知出自何人。
楚淮青不禁一笑,放在这个地方,还用想是出自谁手吗?
刚想将东西放下,抬头之时,却撞入一双清冷的视线中,然后那清冷软化,漾出渐柔的波涛。
楚淮青怔愣着,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过下一刻妇人就侧过了头,朝屋内低声轻唤,比方才不知温柔了多少。
一个少年从屋内探出头来,似是有些羞涩,快速奔到了妇人的身后,瞄向楚淮青的时候,眼中带着陌生与好奇,妇人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在其耳边轻声低语着什么。
声音很小,没有让楚淮青听见。
看到这个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少年,看到妇人对这个少年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后又被两母子冷落其旁,被楚国公温暖到燥热的心算是彻底地冷静了下来,楚淮青在心中摇头直笑,犹然萌生出一股子退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年在地面跑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是我的兄长吗?”
楚淮青回神,看着仰头与他相视的少年,对方清澈的双眼倒映着自己微显错愕的模样。
见楚淮青没有回答,少年嘟囔道:“应该是了,母亲不会认错的。”
“......”
面前的少年突然倾身,将他给一把抱住,楚淮青霎时间僵成一块雕像,推也不是,躲也不是,无措的模样看上去甚为狼狈。
少年闷闷的声响从身下传来:“我五岁之前应该见过你,但我记不清了,这是你的错,就是因为你,父亲老了许多,母亲接连哭了三天,昏倒后又病了数月——你是个混蛋!”
吼完了最后一句,少年又倏然松开了他,眨眼间跑出了门外。
楚淮青看着那少年的背影,竟是无言以对。
对少年的呼喊声抑在嘴边,妇人面上无奈,但细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是赞同少年的话,近前拾起桌上的布鞋,轻力摩挲:“即便你不喜欢我这个母亲,也应当在意一下你爹的感受。他出身不高,长年累月的磋磨,已是伤及根本,当你的噩耗传进楚国公府时,他险些一蹶不起。”
中年男人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楚淮青不禁抿唇,心中揪起揪起的疼,难受而又喘不过气:“对不起。”
妇人声音轻缓:“听说你忙,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便留下吃个饭吧。”说罢便要朝门外走去。
“......楚夫人。”
妇人脚步一停,身体像是轻颤着:“何事?”
“你便真的认为我很讨厌你吗?”
“.....为何不这么认为?”妇人道,“你唤我为楚夫人。”
“那么——母亲!娘!”楚淮青道,“这样可以了吗?”
妇人蓦地侧身,半响,微蹙了一双秀眉,似是疑惑不解:“你.....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不是母亲先讨厌我的?”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楚淮青的眼中飘过一抹痛苦,轻声笑着,“娘这个字,从小到大我冲你喊过多少次?而你回应我的次数却是只手可数,恐怕连个下人,都比我这个亲儿子更能引起你的注意!”
妇人错愕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
楚淮青喘着气,以手扶额,侧身欲走,不想让自己看到妇人接下来会假装出来的柔情,也不想让妇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然而妇人却在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拽住了他,声音很轻:“青儿。”
似乎还怕他继续走,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你原是不记得了吗?那件事......”妇人的声音带点不安,又似是在耻于出口。
“什么事?”意识到妇人所说之事便是对方态度改变的根源,楚淮青耐着性子追问道。
看着楚淮青浑然不觉,像是真的对那件事不知情的模样,妇人无力地笑:“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复又低声叹了一句,“报应......真是她给的报应。”
“她是何人?”
妇人一顿,里屋的门关上,又让楚淮青坐到了离门较远的位置,随后落座与对方面前,悲伤且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你心中,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温婉贤良,落落大方。”幼时便是这样认为,但楚夫人面色不对,楚淮青便讨巧地道,“这是外界对母亲的看法。”
“若我告诉你,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杀人凶手呢?”
楚淮青的眼睛微微凝缩,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人的手是干净的?就连他也不知沾上了多少血腥,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的词联系到楚夫人的身上。
因为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妇人都是如此的干净。
妇人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料到不代表能够接受,在楚淮青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悲痛明显更深了一重。
她不知是何种无力的语气述说着:“当时的你,便是这个反应。”
楚淮青张了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