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7)
“啊,吵到您了吧。”
方以撒捂着手机,悄声对贺崇说:“贺先生,我家隔音不好,我怕吵到嬷嬷,今天就先不和您聊了。”
贺崇说;“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方以撒说:“要上班的。”
贺崇说:“那快去睡吧。”
方以撒说:“贺先生,晚安。”
贺崇说:“晚安,以撒。”
挂掉电话,方以撒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被脸上的火热所惊醒。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丝毫犹豫地把这份热度归结为天气变热了。
“是有点热了。”方以撒嘀咕着躺下来,拉过被单盖上,“明天得把风扇拿出来了。”
一夜好梦。
直到第二天醒来,脸上的火热退去,方以撒这才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
贺崇竟然给他冲了5000块话费?
他立即给贺崇打了电话,贺崇很快就接通了。接到方以撒的电话,贺崇的心情是很好的,他问:“这么早起床做作业了?”
“我——我没做作业。”
本来想好了要怎么委婉地把这笔钱还回去,一听到贺崇的声音,方以撒却很没出息的结巴了。
“那是来和我道早安的?”贺崇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又说道,“以撒,早安。”
“贺先生,早安。”
方以撒嘴上说不出话,心里却着急得很,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被贺崇猜出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话费?”
“是的,我用不了那么多话费……而且我已经充了钱,可以用很久的。”
贺崇说:“就五百而已,你给我给贺琛打打电话,几个月就没了。”
五百?
方以撒惊呆了:“贺先生,你给我充了五千……”
贺崇说:“五千?哦,大概是我输错了,没事,就留着给你用吧,交出去的钱想要回来,没那么容易的。”
方以撒有点苦恼,他又想说自己可以慢慢还这五千块钱,贺崇却向猜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以撒,话费这件事是我的手误,你不需要对这五千块负责。”
“可我……”
贺崇笑道:“好了好了,别说了,电话给贺琛发了吗?还有其他的朋友,工作的同事,有个电话还是挺方便的,要好好用起来。”
方以撒这才想起来,电话这件事还没给贺琛说,连忙说:“好的,我给贺琛打电话。”
他挂了电话,从本子里翻出贺琛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贺琛第一次没接到,过了会儿拨过来,本来是很客气的问是哪位,听到是方以撒的声音,惊喜道:“以撒?”
“是我,贺琛,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终于有办法联系上你了。”
方以撒说:“我可不是失踪人口,你哪次找我找不到的。”
贺琛说:“总之,有了手机就太好了。“
他的社团活动方以撒出了很大的力,他也想过送一台手机给方以撒,结果绞尽脑汁想了无数个理由结果却只有作罢,方以撒是个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礼物的人,两人偶尔在一起吃饭,方以撒也很少接受贺琛的请客。
没想到方以撒这个小抠门竟然自己买了电话,还把电话号码发给他了。
贺琛知道他爱攒钱,一分钱当做两分钱花,便说:“以撒,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想接,就直接挂断,这样方便我联系你。”
方以撒说:“不用了,我有很多话费。”
贺琛开玩笑问:“难道是你买手机中奖了?”
方以撒叹了口气:“手机确实是我中奖得到的,话费是贺先生帮我冲的,结果本来是充五百块,结果手误按错了,给我充了五千。”
“我爸?话费?”
贺琛有点糊涂,为了确认一遍,他又问了一次:“我爸给你充了话费?”
方以撒瞬间意识过来这么告诉贺琛并不妥,又说:“贺先生说希望我和你多聊聊,就给你充了话费,顺便也给我充了一些。”
贺琛突然不说话了。
他总觉得贺崇最近有些奇怪。
就像在一场竞争中,被另一位竞争者处处抢了先机,他想做的想说的,在对方面前相形见绌。
所以他并没有问方以撒,为什么贺崇会知道他的号码,他甚至怀疑方以撒这个手机的来历。贺琛一直是一个考虑周全的人,以中奖的名义送方以撒手机也曾在他的考虑之内,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远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尤其是当方以撒说出是贺崇输错了话费的时候,他更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贺崇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再了解不过,怎么可能会充错话费,现有的充值方式也不可能让贺崇选择五千的额度。
贺琛觉得心里有点乱。
贺崇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频繁地干涉自己朋友圈子和生活,如果是因为不满意方以撒的出身,贺崇绝对有更好的方式让自己了解这段友情,可是贺崇却没有,那么原因只有一个——
贺崇对自己不满意到足以亲自出手了。
从年后竞选学生会主席失败,到社团活动的受挫,甚至是在奶奶面前,贺琛觉得自己是一败涂地。
贺崇就像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他恐怕穷极一生,都只能仰望。
“以撒,学生会这边还有点事,我先挂了,晚上再给你电话。”
贺琛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他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方以撒一头雾水,不过想到贺琛除了课业还有各种社交活动,便释然了。
他给贺崇发了一条信息,再次谢谢了贺崇,把手机和包收好,准备去上班。
打开门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提着篮子走进来,她眼神不太好,差点撞到了方以撒,方以撒连忙把她扶住了:“嬷嬷。”
于嬷嬷是方以撒的养母,几年前和方以撒来到滨湖市,没人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也没人知道她的年纪,以撒还小的时候,就靠于嬷嬷打点杂工供两人生活,后来她的身体很不好了,就换做以撒打杂工来养家,她每天早上晨祷过后就去就市场买一点菜,做上一天的饭,然后就捧着圣经坐在门前等方以撒回来。
方以撒就是她唯一的念想,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方以撒把她扶到桌边坐下,又把菜篮子也提了进来。于嬷嬷捂着心口,摇了摇头:“哎,又到了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
方以撒说:“我等会儿把电扇拿出来擦擦,今天就可以用了。”
于嬷嬷叹气:“以撒,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方以撒说:“夏天过完我们就走,等我们去了河海县,就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那里的房价比滨湖市便宜多了。”
于嬷嬷招手让他过来,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手帕碰触到方以撒脸上的伤口时,又叹了口气:“以撒,我们又要搬家了。”
方以撒蹭了蹭她的手心:“去新的地方结识新的朋友,吃不同的特色菜,也挺好啊。”
于嬷嬷说:“等你有出息了挣钱了,就回我们原来住的地方,找你的父亲。”
方以又撒蹭了蹭她的手心:“嗯。”
于嬷嬷说:“以撒,你一定要争气,想想你的父亲,咬着牙把这段日子撑过去,他那么疼爱你,你丢了,这十几年来肯定一直都在找你。”
方以撒顿了一下,又轻轻嗯了一声。
于嬷嬷低下头,把下巴贴在方以撒的额头上,就像安抚似得,告诉方以撒:“一起都会好的,以撒,神与我们同在。”
方以撒说:“我会找到他的。”
他感觉到有泪水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方以撒不知道于嬷嬷为什么会哭。好像今年以来,于嬷嬷哭得次数就越来越频繁,以前的她总是很坚强,唯一一次哭还是看到方以撒脸上的伤口后。后来他也有偷偷问过工友,是不是这个年纪的老人都有些多愁善感,工友说噼里啪啦抱怨了一通家里的老人后,又加了一句,还特别唠叨。
这两年于嬷嬷确实特别唠叨,她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方以撒,自己是如何捡到了方以撒,方以撒小时候又是如何爱生病,病了只会叫爸爸,她还总爱说方以撒父亲的事情,可是因为人糊涂了,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每每方以撒问起来,于嬷嬷总会说,这就是你小时候告诉我的呀,哎,都怪你爱生病,把小时候的事情全忘了。
即使是如此唠叨,方以撒也会认真地听,他真的没有了一点小时候的回忆,只有从于嬷嬷的只言片语中,慢慢拼凑出父亲的模样。
方以撒替于嬷嬷擦去泪水,对于嬷嬷说:“嬷嬷,别想这些事情了,昨天回来得太晚,我没来得及给你说。”
方以撒掏出包里的手机,拿到于嬷嬷面前:“您看,我中奖了!”
“手机?”
于嬷嬷把手机拿到面前,对着门外的灯光眯起眼。
“是的,是最新款的手机!”
方以撒解开手机锁,给于嬷嬷介绍:“这个手机可以看电视可以拍照可以听音乐,以后您就可以用这个来听赞美诗了。”
于嬷嬷问:“以撒,这个能拍照啊。”
“对啊。”
于嬷嬷把手机还给方以撒:“以撒,我们拍一张照片吧,这么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拍过一张合照。”
“嗯,我试试。”
方以撒昨天光顾着惦记话费和电话,没来得及研究手机,不过他脑子灵活,很快就找到了相机的标志,站起来贴紧于嬷嬷的脸,拍下了他们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照。
拍完后,于嬷嬷一看时间不早了,连忙催促方以撒去上班:“快八点了,你赶紧上班去吧,别迟到了。”
方以撒一看,果然时间不早了,连忙把手机匆匆忙忙地塞进包里。
“那我走了。”
“去吧。”
看到以撒离开的背影,于嬷嬷慢慢靠着门又坐了下来。
心口又开始绞痛,于嬷嬷捶了好几下,才勉强喘上了气。
大概真没几天了,她想,早点死了也好,趁着人还没糊涂,带着她那些拙劣的谎言进棺材,好让方以撒怀着对父亲的崇拜和憧憬,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方以撒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他过了太多年穷苦又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对他而言,就是他体验过的最幸福又平静的日子。
他有了份工作,还去念了书,有几个好友,攒了一点点钱,甚至还有了一辆代步的小电驴车,偶尔,还能被馅饼砸中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