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30)
更何况现在的方以撒,比起刚认识他时,对于找到亲生父亲这件事更加的执着,于嬷嬷去世以来,他总是很沉默,只有提起父亲时,话才会多一些。贺崇以前也听过方以撒提起父亲,却没有这样完整的,从外貌到工作,到小时候家外面的水塘,再到周围的小伙伴,都说得那么细致有趣。
这是于嬷嬷留给方以撒最后的礼物,这位文化并不高的老人,用自己匮乏的语言为方以撒勾勒出了家和童年的模样,于嬷嬷去世后,方以撒的目光总是暗淡的,只有在想起这些从于嬷嬷哪里听来的往事,他的眼里才有了光。
老人的去世带给方以撒的打击远比他们所有人预料的要大得多,这通临终前的遗言本来是防着贺崇,让方以撒在这段感情终结时能有一个精神寄托,好好活下去,却被悲痛的方以撒误以为是于嬷嬷未了的心愿,越陷越深。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方以撒很快振作了起来,他开始按时吃饭,睡觉,偶尔遇到邻居阿姨,还会聊上几句,甚至还察觉到邻居阿姨的态度明显没有过去那么亲近了。他原本以为是于嬷嬷离世前和邻居发生了冲突,替于嬷嬷在邻居阿姨面前道了好几次歉,邻居阿姨总是说没事,下一次见到,却又是一脸尴尬。
这位阿姨在困难的时候曾经帮过方以撒,方以撒很感激她,言语的道歉并不能磨平过去的勃谿,方以撒便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有时候是一束桂花,有时候是一坛酒酿,东西都不贵,但是做了几年的邻居,方以撒知道,邻居家喜欢这些东西。
这些礼物邻居阿姨都没有收,第一天摆在窗台上,第二天又还了回来,如此反复两次后,方以撒才明白自己邻居阿姨大概是真不愿意和自己接触,于是接下来界面,都是点头打招呼,有一次和她遇上正逢贺崇也在一边,阿姨看了一眼贺崇,又看了一眼方以撒,似乎下定决心似得,主动上来和方以撒搭话。
“以撒,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方以撒转身去看贺崇,贺崇却早就走开了,方以撒只有给她发信息让他先进屋,然后跟着邻居阿姨走到角落里。
邻居阿姨说:“以撒,我建议你搬家吧。”
方以撒对阿姨这个建议很意外:“为什么?”
阿姨叹了口气:“这幸福路上的人会的不多,在背后乱嚼舌根却是专长,那个,就是跟着你的那个人很低调,但是最近来的太频繁,被人看到了。这些天总有人追着问我,你搭上的是什么人,我只有说我和你们家不熟,可是她们不信啊,说送于嬷嬷去医院的就是我,还说我垫了钱。我也是够头疼了,每天睁眼就要钱,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搭理他们。”
方以撒很过意不去:“对不起,打扰到您了……不过,我不太想搬家。”
他侧过头去看这间破败的平房:“我不怕流言蜚语,我没有做错什么。”
阿姨还没意会过来:“那个人他不是……和你没啥关系啊?”
方以撒又回过头,这一次,却是十分笃定的语气:“他是我男朋友。”
阿姨为方以撒的大胆瞠目结舌。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男朋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不是外人想象的那种关系,我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早点向嬷嬷解释这件事,让她受到伤害,已经……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方以撒低下头,微微鞠了一躬,“我很感谢您,如果再有人骚扰您,您给我说吧,我去给他说。”
“以撒,你……”
邻居阿姨无言以对,她在幸福路住了快四十年了,知道这些谣言锋利得能杀人,方以撒也许不在乎,可是他不是一个个体,他在这里有朋友,有街坊邻居,难道一出门就要被指着脊梁骨讥笑吗?
在幸福路上,年龄和贫富,向来被排斥在真爱之外。
“你再考虑考虑吧。”阿姨说,“就算是你不考虑,你也不能总让人睡在车里啊。”
睡在车里?
方以撒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贺崇每天那么晚走,那么早来,为什么都不换衣服?反而是早晚才会换一套。而且他几乎没有和邻居打过照面,每次眼看着要遇上,总会提前找借口走开,邻居说贺崇低调,贺崇看起来,却更像避嫌。
以贺崇的性格,他完全没有避嫌的需要,除非,是因为他。
想到这里,方以撒匆匆回到屋里,贺崇正打算烧水,前几天他还不太会用煤球炉,如今已经很熟练了。
“你……你洗过澡了吗?”
贺崇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洗过了,怎么了?”
看到贺崇衬衫上沾着的煤灰,方以撒的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他不该这样的,他有事业,有孩子,有豪宅有豪车,不该为自己在这里做这些杂活。
方以撒走上前去,抱住了贺崇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颈里。
方以撒低声问:“你每天都睡在车里,对不对?”
贺崇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头顶。
方以撒又说:“对不起,我最近,最近没办法顾及你,总是让你为我操心……”
也不知道是遗留的情绪作祟,还是贺崇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感染了方以撒,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
他想控制自己不哭,可是每每在贺崇的怀里,却总是失态,贺崇刚换上的衬衫被打湿了,方以撒吸了吸鼻子,说:“你今天回家吧,我没事的。”
贺崇说:“我明天去公司换。”
方以撒说:“我不能让你再睡车里,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贺崇问:“以撒,要不你换一个地方住?我可以出一半租金,租一套两居的房子,最近我也方便照顾你。”
方以撒摇头:“这房子得到九月底,而且两居室我租不起。”
“那——”贺崇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方以撒的床上,“我也住这?”
Chapter 39
“住这里?”方以撒想都没想,说,“这里住不下的。”
贺崇指了指方以撒的身后:“这不会有块位置吗?摆张单人床应该是可以的。”
方以撒向身后看去,果然发现空出了一块位置,这才想起来这几天收拾屋子,把木桌和炊具搬到了于嬷嬷原来住的那间房子,这些天过地浑浑噩噩,也没注意到屋子都空了,更没记起到底是为什么要把东西都搬走,直到贺崇提起,这才发现,竟然空了这么大一片位置。
方以撒还是有些犹豫:“你没必要住这里啊,我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而且你这么忙,不用每天都来看我,我很好的,过几天我还要出去找工作的。”
贺崇拿出手机:“需要我翻出你的微信数一下这些天你一共回答了多少次‘还没吃饭吗?我要是不来,你会记得吃饭?“
方以撒有些过意不去:“我真的没事了,真的,你不用来陪我。”
贺崇问:“你是讨厌我?”
方以撒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就这么定了。”
贺崇动作很快,决定下来之后就在网上订了一张床,床很快就送了过来,不大不小,刚好就搁在屋子里,和方以撒的床比邻,因为天气稍微转凉,贺崇又买了两件四件套,把方以撒和自己床上的都换上了新的,剩下便是一个行李箱,装着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就在不远处的便利店买了。
看起来似乎一切顺利,等到晚上方以撒拿着毛巾和盆准备去洗澡,贺崇盯着他看,他才想起来一件事:“你在办公室有没有洗澡?”
贺崇说:“我都住这里了,为什么不在这里洗澡?”
方以撒说:“这里没地方给你洗澡哇。”
贺崇问:“那你拿着毛巾和盆去做什么?”
方以撒说:“当然是去洗……洗澡。“
在贺崇饶有兴趣的打量下,方以撒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弱,最后干脆把脸盆搁在地上,在贺崇的床边坐下。
贺崇晚上还要办公,这间房摆了两张床,剩下的位置就不多了,桌子凳子都塞不下,只有勉强在床尾装一个折叠电脑桌,把床当凳子。
“真的很不方便。”方以撒觉得在贺崇面前,有时候还是得硬气一点,“你看,你这么高,本来睡在这么小的床上就很憋屈,更何况现在还得办公,手脚都伸展不开。”
贺崇说:“我以后会尽量安排好时间,不把工作带回家。”
带回家?
方以撒愣了,看到贺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我住惯了,但是我担心你住不惯……”
他低下头,在贺崇的注视下渐渐地烧起来,好一会儿,才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要不,我先带你去洗澡?”
这里虽然离贺崇的公司不远,但现在已经快十一点,来回加上洗澡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贺崇还有工作没有做完,这样算下来,今晚又要熬夜,方以撒心疼,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带着贺崇去洗澡。
也许带他去洗一次澡他就不愿意再住下了。
方以撒又站起来,开始指挥:“你先去找睡衣,这里有一个塑料袋,你把衣服装在里面,然后我们去洗澡。”
贺崇站起来:“我们要一起洗吗?”
“???”
方以撒心里悔得差点咬舌头:“不是,是我带你去洗澡,你先洗吧,我去烧水,等会儿我再洗。”
他掩饰着心里的心慌,从背后推着贺崇去找睡衣,贺崇却不一动也不动。方以撒向前推,反而让自己贴在了他的身上,隔着真丝衬衫,男人挺直的腰背酝满了力量,烫得方以撒心里一阵发慌。
贺崇的闷笑声传来:”逗你的,多笑笑,以撒。“
方以撒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热:“知道了,你快去洗澡。”
贺崇知道再逗下去就过火了,便说:“行,我去找衣服。”
洗澡的地方在院子公用卫生间的旁边,是用彩钢板搭起来的一间小屋子,里面从屋外接了一个水管,因为这里没有天然气,电路老化也带不起电热水器,一直以来,都没有淋浴可用,就连灯泡都一闪一闪的,看起来随时会熄灭。
今天就是那么不凑巧,方以撒带着贺崇去洗澡间的时候,灯绳一拉,灯竟然没亮。也不知道是方以撒心急还是灯绳太脆弱,噼里啪啦几声开关声后,贺崇还来不及阻止,又传来砰的一声,灯绳子断了。
黑暗中传来方以撒尴尬地笑声:“你看,洗澡间都不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