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72)
檀壹文坐在我的旁边,说不停。他并不算非常无趣的人,因为我心不在焉,使得对谈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是他似乎感觉不到,兴致始终很好。我与他坐着一会儿,看着他,也有点不过意,前面又无端对他凶起来,就专心地敷衍。
这是七楼的室内咖啡厅,倒也有不少人待在这里等待开船。全不是见惯的面孔。檀壹文却仿佛认得这里的许多人。大部分是医学会的人,我和檀壹文坐在吧台前喝咖啡,陆续有人上前寒暄。那些人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对我不怎样热络。我还好,就听他们说话。倒是,檀壹文不像前面说过的对他们的话题不耐烦,不过常常向我投来一个眼色,仿佛他与他们周旋不得已。又不知道谁来了,请他过去谈话。他看看我,抱歉似的微笑,就过去了。
吧台后的一个女服务生问我需不需要换一杯热的咖啡。她年纪不大,略有些混血的样子,下巴尖尖的,皮肤青白,倒不是病态的那样子。其实她说中文也仿佛有点口音。我对她摇头,又道:“你不像是本地人。”
她收掉咖啡,答道:“您倒说错了,我是本地人,只是不常回来,一年到头有七八个月待在船上。”
我讶道:“你这么小,就到船上做事?”
她笑道:“先生看我几岁了?”
我便仔细地看她。她脸颊仿佛添了一种粉红似的颜色。我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刚满二十岁。”
她笑道:“我昨天才过二十五岁生日的。”
我听了,便道:“那我必须送你一个东西了。”便和她要了一张纸巾,折了几折,做出一朵花的样子:“临时没有准备,希望你不要嫌弃,生日快乐。”
她看看我,伸手接了过去,现在她的整张脸颊都是红通通的,她道:“谢谢。”
我笑了笑,想了一下,便请她帮忙我做一杯她自己喜欢的咖啡口味:“这杯咖啡我请你,请你务必收下我微薄的心意,好吗?”
她不说话,点点头,捧着纸巾折的花走开了。我朝她的背影过去,她一个同事马上靠过去,仿佛在逼问她刚才的情形。
我起身走了。回到楼上的房间,客厅茶几上现在放着一张卡片,大概管家拿来的,上面写着今晚餐会的时间,在五楼的半露天的宴会厅,届时还会有一场小型的珠宝首饰拍卖会。我看了看,丢开来,就打开玻璃门到阳台去。我伏在栏杆上对着海面发呆。
过不了多久,邮轮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开船了。
我进到里面,这时候听见门铃响了。我怔了一怔,也不看是谁,连忙去开门。一看,马上失落。外头的人倒是被我吓一大跳,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让他进来:“怎么是你?”一面关上门。
周米抬起眉,道:“你开门前没有先看看是谁来了?”
我不说话,但是听了,脑筋突然转过来,连忙问:“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房号?”
周米在沙发上一坐:“难道你不应该先问我,我怎么会在船上?”
我道:“你在船上不奇怪,你爸不在国内,一定是你代他来的。”
周米却道:“你呢?你是代表你家里来的?”
我在他旁边坐下,笑道:“你这口气听起来,好像我不可以?”
周米摇头,道:“我以为你不理你家里这部份的事,你会来,肯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你倒是知道我。”
周米目光横来:“我还能不知道你!”
我便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房号?”
周米得意似的笑:“这是我家的邮轮,我能不知道?不要说你,这船上来了谁,谁又住在哪里,我全部知道。”又道:“我看见你的名字,真是吓了一大跳,你要是用了你家的名义,我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找你……。”
他顿了一顿,看看我:“到底你正在追求檀家的谁?我记得你说过,叫作檀谊沉,是你二姐的儿子,怎么会现在你接受了檀壹文的邀请?”
我想了想,假如不把整个经过告诉他一遍,大概他不答应透露名单。我只好从上次服药不当开始,直说到刚才。越说下去,心里又要一阵消沉。我叹道:“我想我又一次真正惹得他不高兴了。”
周米听罢,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用手指着我,嘴巴张了张,半天才道:“叶子樵,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你这是认真的?他,他是你二姐的儿子!”
我奇怪起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周米道:“我以为你不过一时兴起,早知道你会陷进去,怎样也会拉住你。叶子樵,你的脑袋不会是被门夹住了吧?”
怪不得他一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态度忽变,转而帮忙我出主意,关心进度,只作为朋友间的起哄。其实,他也不算误会,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会这样喜欢起来。我道:“我很清醒,我并不是胡涂了。”看看他,微微一笑:“你刚才说的,说我陷进去,也就这句话还可以听听。”
周米白了一眼,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就叹气,耸耸肩膀:“我也又知道自己什么资格劝你。”
在他认识文家绢之前,也做过不少荒唐事。我听了便一笑。
周米道:“章祈和朱铭棣都知道你是认真的吗?”
我想了想,道:“唔,他们还不算知道。”
周米便说:“下次我们四人吃饭,要逼问的不只有章祈,我看也要对你严刑逼供!”
我笑道:“怎样都可以,不过也要我先过了这一关。”
周米哼了哼,就拿出手机来,将他事先储存下来的名单与房号传到我的手机。后头他不来闲扯了,赶着走,因为他趁着文家绢小睡的时候溜出来的。
周米一走,我立刻看起名单,通过管家的话,檀谊沉与我住在同一层。这一看,呆了一呆,原来他的房间就在檀壹文的隔壁。我一时有点不知道心情,不过马上想去找他。
我站起来,想到一件事,又坐回去,就拿出衣袋里的胸针看看。照着檀谊沉的话,要是他也接受了别人邀请,那么他拥有的胸针上也会有那个人姓氏的英文字母。我不禁懊恨自己不早点知道这件事,不然也不会别上胸针,使他看见了。
现在又想到了,当时檀谊沉没有把胸针佩戴起来。
突然我闪过一个念头,愣了一愣,连忙重看起名单。因为倪宾的话,我总以为檀谊沉答应了裴霆俊的邀请,倒不记得他怎样告诉我的,他说过,他今天会来,是为了一场医学会协办的慈善餐会。果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马上出门。到了六楼其中一个房间门口,我敲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并不像没人在。半天对方才来开门。也不完全打开,半掩住,看上去忐忑似的,仿佛一早料到我可能会来找他。
我立刻伸手抵住门板用力推,一面进去:“好久不见了。”
蔡至谖连连往后退,扶住墙壁才站好了。他瞪着我:“你,你来做什么?”
我看看他,笑道:“你紧张什么?”
蔡至谖支支吾吾。我往前走,他又后退。不过他也退无可退,这房间不大,进门后两三步的距离就是床铺,一张大的双人床,最里头摆了沙发茶几,旁边一面方方正正的透光窗,可以看海。
我忍不住道:“唔,房间这么小,要怎么睡人?”
蔡至谖脸上一窘:“这什么话!”
我重看着他,,微笑道:“你真的不用紧张,我又不对你做什么。”
蔡至谖看上去还是戒备着:“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房间?”
我微笑起来:“对我来说不困难。”
蔡至谖神情僵了一僵,就往床铺一坐。我在他身边坐下,按住他的肩膀。他整个人一抖。我道:“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的样子?我记得上次联谊会上,我们聊到不少事,你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深。”
蔡至谖仿佛无奈起来:“叶先生,我能帮忙你的,全帮忙了,檀谊沉他不答应你,我也没办法,不能怪到我头上!”
我点点头,对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尽力了,他不答应我,与你不相干,我怎么会怪你,事实上你完全没有责任,当初你也根本不用答应帮忙,你大可以……”
蔡至谖嚷道:“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今天是我找檀谊沉一块来的,你想啊,这种场合那么多有钱人,是个交际的好机会,他是什么人,他姓檀,光是找他一起来,机会也会多了。”
我松开他,严肃地道:“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不要找他来。”
蔡至谖像是放松下来,道:“本来我也没有想到他,就因为裴先生建议了这个办法。”说时,看我一眼:“大概你不知道裴先生是谁?这位裴先生,裴霆俊,就是这次主办的基金会董事之一,不只这个,他也是我们医学会的顾问,前阵子我打算用一款新药,药厂故意调高价格,要不是他,根本谈不下来。”
他越说越高兴:“又因为他,我结识了几个人物,这次才有机会获得邀请,就算是我,也知道这基金会举办的慈善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
我淡道:“就因为这样,你就听了裴霆俊的话,问了谊沉来不来?”便盯住他:“你可以知道我常常去找他,你却不知道裴霆俊也去找他,送他东西?”
蔡至谖神情不定起来,还又辩驳:“我,我真不知道,裴先生每次到诊所,都是有事找我,我真没有看过他特地找他,或送他东西……。”
我只看着他。他脸色垮下来,抱住头:“好好,我说我说,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又不是死的!”
他不是死的,脑筋更活络,两方一权衡,裴霆俊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也就装作不知道了。我真要有点佩服裴霆俊了,这样耗尽心机。要是他出面邀请檀谊沉,必定不会被接受,他叫蔡至谖去说,檀谊沉绝不会想到背后有他操纵。
这样一来,檀谊沉在邮轮上和他见上面,不过出于巧合,绝不被怀疑。
我想了一想,看看蔡至谖:“裴霆俊可以给你的东西,你应该知道,我当然也做得到。”
蔡至谖横来一眼,一面还嘴:“少来!上次你答应我的事,你和檀谊沉一好起来,根本完全忘记了吧!”
我感到无话可说。不过,他前面一副好像很怕我的样子,现在半点不怕了,还又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告诉他,看在他讲我和檀谊沉好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蔡至谖便安静了一下子,才道:“叶先生,你们两边,其实我一个也帮不了。”
我点点头:“你知道就好了。我不会要你为难,只要你现在开始,都不要插手。”
差不多傍晚的时候,邮轮开至公海上。那时候月亮升上来了,在天空一抹黄的淡的颜色。昏灰灰的天,往下坠在了海面,迷蒙成了整个,幽暗的,有种奇异的安静。我把自己收拾整齐,对着镜子打领结。套上外衣时,瞥见旁边桌上放的钻石胸针,迟疑了一下,还是别在翻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