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164)
这庄太太和我,不只在诊所见过,在过去也常常见到,就连前段时间,在一场晚宴上又打过照面。我和她丈夫互有往来,但和她完全没交集,就连开口说声“你好”也没有过,真正点头之交。
简直没想到她见我常常私下去诊所找檀谊沉,竟认定了我跟她一样,为了看病,就悄悄地进行,因为担心引起外界的注意。听见汤小姐说过,庄太太的丈夫并不知道她在看病的事。大概庄太太始终怕我说出去,正在这时候,听见说了我和家里人翻脸的传闻,决定先发制人也不一定。
报社那里倒是什么都说了,庄太太自己找上门的。她借口她陪着家人去诊所看病,常常见我独自一人出现,总是在傍晚,做出找人的样子,事实上我自己就是一个病人;说的绘声绘影,仿佛真是这么一回事。周刊的人见猎心喜,照着庄太太的指示,偷偷去拍了照片,一番加油添醋,编出一篇绝妙的故事。
也是因为那文章通篇只写我和谁谁谈话,或见面,却不写我给了哪位医师看病,甚至在那天急诊室门口,记者若是一直守在外面,势必也会见到檀谊沉,可是半点不提,仿佛刻意避开,使我对庄太太怀疑起来;每次我到诊所去,已经傍晚,通常没有病人,只有她。要是她来看病,就要绊住檀谊沉,时常拖延诊所其他人下班。
我不以为报社是因为知道檀谊沉的背景,害怕檀家的势力,就不写他,大概还是庄太太交代过,只要写了他的名字,势必引起更大的注意,她身为病人的事实,就有可能揭穿了。
虽然我对精神的疾病了解不多,但不觉得该是一件羞于说出口的事。作为一个人,不只需要注意身体表面的情况,也要维持心地正面。
谢安蕾道:“您打算怎么做?”
我坐在沙发里,略叹了气,道:“她其实是个可怜人,算了。”
晓得了背后的人是谁,也就罢了,本来我也并没有打算有什么行动。她又是个病人,无法控制她被害的妄想。好像檀谊沉所说的,报导内容不是真的,过段时间就没人会注意了。
又听谢安蕾问道:“那么,那个记者……”
那位逼问我话的人,则是一家电视台的记者。我思考了几下,心情还好,决定日后再寻个机会讨回来。我随口问道:“他们新闻部主任记得姓吴。”
谢安蕾道:“吴桐水,以前在叶总手下做过事。”
她口中的叶总倒是我大哥。我听了点点头,只又问她近期去日本滑雪的建议。我家里在瑞士策马特境内有座别墅,本来我打算就去那里,现在和家里关系僵住,自然不方便。我记得谢安蕾有一年就去了日本度假滑雪。
谢安蕾一听,道:“现在这个时间,日本大部分的滑雪场人满为患,饭店和旅馆几乎住满了。”
我点点头,只又问道:“不知道你上次住哪里?”
谢安蕾口吻平淡:“我住的是一般旅馆。如果您确实有打算到日本滑雪,又想避开人群,我建议在过年之后,您可以入住KIRORO度假村里的喜来登,那时候比较清静。”
我的确想去清静一些的地方,只有一点,无论如何要叫檀谊沉答应陪我去。便道:“确定了日期,我会告诉你。”
谢安蕾毫无疑义。她一走,我马上预备起说词,等檀谊沉从大学医院回来,就要问他意见。他不愿意的话,我也非要说服他不可。我十分想要与他出门一趟,把前阵子和这段时间里的,我这边他那边的烦心的事情全都抛开,只有我们两人。
自我们交往以来,一直也没有单纯的出去旅游过,我觉得很可惜。伦敦的那一趟,并不算。……我爸便在这时候,打来了电话。
我呆呆的,半晌,才连忙接起来。那头不作声,我不免迟疑,也就说不出话。僵了一会儿,我爸率先开口:“这不过一段时间,就不肯叫人了。”
我顿了顿,轻轻地道:“爸爸。”
我爸道:“晚上回来一趟。”
我一愣:“什么!”
我爸只又道:“把他也带来。”
我回过了神,马上要问个清楚,那头就喀的一声,挂了话筒。我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后知后觉似的意识到刚刚的电话是真的,我爸亲自打来,他亲口叫我回家,带着檀谊沉。
我不禁用力掐了一下脸颊,马上觉得痛──心里晓得是真的,可是不借着一点具体的刺激,否则不信。我呆呆的,一时没有了主意,就听着心口噗通噗通的跳动,本来也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想不到我爸和大妈会这样快松口。我应当感到激动,竟有些心慌。
也说不定我爸叫我们回去,就是有了更周全的仍旧要把我们拆开的行动。
檀谊沉进来的时候,我还待在客厅沙发上。听见动静,我猛地回神过来,这才注意到屋内灰冷冷的没有光,也不过中午而已。从窗户往外看出去,不知何时整个天空阴云密布,正在下雨。我愣愣地看着越加大起来的雨势,突然屋子里一亮。檀谊沉把灯开了。我转过头,与他对上了目光,那双眼睛透出的情绪也还是平常那样子冷静。
他开口道:“这么暗,为什么不开灯?”
我一时有点不知道怎样解释,脸上讪讪的。他看了看我,倒没有深究下去。他放下公文包,脱起大衣到房间里挂了起来。
我抬手看表,竟已经下午一点。就起身过去:“你吃过了没有?”
檀谊沉看来一眼,语气平淡:“吃了,在医院里吃的,和林主任以及两个学生。”他停了一下:“研究室里不方便打电话,我传过讯息。”
我拿出手机来看,他果真传过讯息。我顿了顿,坦白地道:“抱歉,我一直想着一些事,没有注意。”
檀谊沉便道:“那么你没吃饭。”
我道:“唔,我是因为刚好也不觉得饿。”看看他的神色,忙改口:“已经这个时间,我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了。”
檀谊沉不作声。他往外走了出去,我一顿,连忙跟了过去。他去开了冰箱,里头还有几天前华叔送来的食物。通常不会放到现在还没有吃完,因为这阵子我时常下厨,就不去吃它们了。他拿出来,打开看看,道:“应该还可以吃。”
我有些迟疑:“唔。”
檀谊沉瞥了我一眼,把食盒盖上。他道:“叫会所送餐吧。”
我当然不反对,便不叫檀谊沉帮忙打电话。这期间,檀谊沉将冰箱里剩余的吃的倒掉了,又把盛装的盒子清洗起来。我坐在饭桌前,安静地看着他做这些事,直到会所的人拿来吃的东西。揭开罩子,马上闻见香气,菜色也十分漂亮。我拾起筷子,想了一想,看看他。
我问道:“你要不要也吃一些?”
檀谊沉正往杯子倒水冲茶,他开口:“不用了,你吃。”
我道:“你陪着我吃。”
檀谊沉抬起目光,把我看住。半晌,他道:“好。”就端了茶杯过来,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他拿了我昨天随手丢在桌子旁边的杂志看起来。他只喝他的茶,完全不动筷子,也根本不说话。
我默默地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我朝他看去,他看上去十分淡定。大概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就往我瞧了过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打算问我一直在想些什么事吗?”
檀谊沉便开口:“你想些什么事?
我听了,倒又一时有点堵住。檀谊沉淡淡地道:“应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不然连吃饭也忘记了。”
我不禁辩解:“我是真的不太饿……。”
檀谊沉安静无语。我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是因为我爸突然打电话来,叫我晚上带着你一块回去,我又猜不到他真正什么意思,一时有些心烦。”
檀谊沉仍旧不作声。我看着他,正色道:“我爸叫我们今天晚上一块回我家。我想他有什么话要说,很大可能是我们,唔,是我,我根本不想听的话。”
檀谊沉听罢,开了口:“他没有说明叫我们去的原因,你也还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烦恼也没用。”他顿了一顿:“既然这样,就去一趟。”
我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一半脸颊,感到心烦意乱,不禁道:“我倒不太想回去。如果我们去了,只是要听他们说些难听的,或者,他们可能要趁机把我留下来,不让我出去……”
檀谊沉忽截道:“你怕了吗?”
我垂下了手,怔怔地看他。耳里听着他又问了一次:“你怕了吗?”
我毫无迟疑地答道:“不,我不怕。”
檀谊沉淡淡地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我一时说不出话,但是突然心情平稳了下来。我自己觉得有些羞愧,因为一通电话,径揣测起来,钻起了牛角尖。我不是常常对做出这类行为的人不以为然吗?看看我这一上午都在干什么!白白浪费光阴不算,还饿了肚子。我看看檀谊沉,有些难为情地一笑。
到了晚上,我爸派的司机开车过来接了我们回去贝当大道上的那所宅子。开车的是成叔。我和檀谊沉上了车,他微侧过身,向我们点了个头:“叶先生,檀先生。”
檀谊沉点头不语。我倒是一笑,道:“麻烦你了,成叔。”
成叔道:“应该的。”就开车出去。
平地上没什么车,很快走上山道。外面隔着一段路才见到一盏路灯,光线隐隐,打在随风鼓动的树影,那一团团的绿糊糊的,在冷的寂静的夜空中胡乱地拍动,这时候下起雨来,雨点把树叶打下来,零零地飞舞,有种凄凄似的恐怖。已经看得见熟悉的大宅子。车子开过花园,在门廊前停下。不等鸣喇叭,两个仆人已经从里头出来,等我们下车,在我们头上撑起了伞。突然雨势变大起来,只走了两三步的路,身上的大衣不免被泼湿了一些。
进门之前,我不禁深吸气,灌了满鼻子湿冷的水汽,一时微微的发抖着。突然我感到一只手被轻轻地握了一握。我转过头,檀谊沉也朝我看来,那神气十分镇定。他道:“不必紧张。”
我微微地笑:“好。”
荃姐在门内等着了。她向我和檀谊沉点了头,指使旁边的女佣接过我们脱下的大衣拿去烘干了。她方道:“老爷和两位夫人、子晤少爷,以及娇娇小姐,已经在饭厅等了一会儿。”
我怔了一下。下午的时候,我拨过我妈的电话,家里的佣人说她出去了。她的手机也响了半天,一直没人接起来。我猜想过,或许她已经知道我爸叫我们回去的事,就要我们自己面对。倒想不到她早先回来这边了。
荃姐说完了,转身走在前头。我和檀谊沉在后面,并肩走着。我朝他瞥了一眼,悄悄地拉住他靠近我这一侧的手指。他看了过来。我道:“等一下不论他们说什么,你只要知道,我也一样绝不答应分开。”
他轻轻地道:“这是不用说的事。”
我听了一笑。
进了饭厅,我爸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桌子中央放着一只花瓶,瓶子里插了三朵盛开的黄玫瑰。荃姐在前头道:“子樵少爷带了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