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都好好好(105)
檀女士看着我:“但是我们在乎,你家里人也不可能不在乎。”
我道:“就算这样子,我也不会妥协。”
檀女士道:“你不愿意妥协,你可以管住你家里人的意见也好,又或者我们不管,但是你能确定谊沉和你想的一样?”就朝檀谊沉看去:“这样社会不容的事,以后可能会遭遇到很大的困难,他要疯,你也要陪着他疯?”
檀谊沉口气冷静:“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一方也有新的家庭,这样多年过去,要是不去说的话,谁会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檀女士霎时笑了,道:“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有完全保密的事?你不要傻!”
檀谊沉与他姑姑直视,他道:“我从不傻。”
檀女士便不说话了。那面色冷淡,根本也看不出她正在怎么盘算。我想要说话,又感到不该插嘴,打断她的思考。
终于,她开口:“好。”
我怔了一怔,隐约去看了看檀谊沉。他还是淡定的神气。我掉回去,跟檀女士的目光对上了,顿了顿。她露出笑来,然而这时的笑容远比刚才真切。她开口:“希望你不要介意刚才我对你的冒犯。”
我忙道:“不会的。”
檀女士道:“我是谊沉的姑姑,作为一个长辈,本来也有义务为侄子交往的对象把关,他祖父母又不在他身边。当然,就算他们在,他们也完全插不上手的。”顿了一顿,笑了笑:“我也是,我管不了。”
我愣住,一时忍不住往檀谊沉看了一眼。这一想,就想通了,他姑姑大概是故意板起脸色,怪不得他带我来,半点不觉得有什么多虑的,刚才他姑姑那样下马威,说不定他心里也有点奇怪,还又镇定。要换成别人,恐怕坐不住。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微笑。
檀女士又道:“不要紧张。好了好了,真是吃饭了。唔,菜都冷了。”
在旁边立了许久的华叔,这时开口:“我让厨房重做。”
檀女士像是要点头,檀谊沉岔道:“重热过就可以吃了,不用重做,不然浪费。”
檀女士便道:“那重热过就可以了。”
华叔道:“是。”就走开。
檀女士吩咐一个女佣:“你把柜子里那瓶老白汾酒拿来,取三个杯子。”
檀谊沉道:“我不喝。”
檀女士便又道:“两个杯子。”
檀谊沉道:“凌晨你要上飞机,现在应该也不要喝白酒。”
檀女士立刻道:“就喝几杯,哪有什么关系——好吧,两杯。”就朝我看来:“我们喝两杯。”
檀谊沉没有说话。我对着檀女士,简直两难。幸而檀谊沉松口:“尝尝味道可以了。”
我松口气,这才说好。此刻檀女士不顾长辈尊严,大翻了一个白眼。她带着笑,那口气倒有点咬牙切齿的:“那说定了,来,我们喝两杯!”
永远不要听信嗜酒的人出口的承诺。说定两杯,就避不掉第三杯、很快第四杯第五杯……后来也不知道喝掉了多少酒。大概檀女士在家难得有可以对饮的人,在外头可不能这样喝。她来敬酒,我不便婉拒,怕坏了她的兴致,惹了她不快。也是因为刚刚情绪经历几番激荡,这时危机过去,感到心旷神怡,脑子一热,就忘了檀谊沉的话,奉陪到底。
檀女士托出她的秘辛。她十五岁丧母,认祖归宗,去了英国檀家,在一个雨天,她走进开了红的粉的玫瑰花园,在尽头有一幢大宅子,黑色斜的尖屋顶,白凸窗,茶红的砖墙,圆柱子,四处西式旧日的风格,在内里,也是旧的,倒是非常中式规矩。在那个阴雨天里,房子冷冰冰的,人也是。
檀老夫人对她的出现,看上去十分接纳,叫人整理出来一间最好的房间给她,指定专属的管家,为她打理生活上一切事情。檀老夫人对她客气,不至于嘘寒问暖,却也有点做母亲的样子。可是,骨子里也还是将她视作一个外人,那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有点轻蔑。就因为她身上流着檀家的血脉,才不叫她流落在外。
像是施恩,受恩惠的人要感激涕零。
当时我二姐才生完孩子不久。檀老夫人对待媳妇们,一如对她,冷而生疏。檀老夫人也不是慈祥温和的祖母,她根本没有亲手抱过孙子们。不久,檀女士被檀老爷子送到肯特郡寄宿学校,之后又去了剑桥上大学。这段期间,檀谊沉父母闹离婚,对她来说好像是别人的事。等完成学业,她开始做事,才回了伦敦,她的大哥大嫂早已搬出去,二哥夫妇离婚,二哥本人也住到外头了。大宅子里只有檀家老夫妇,和一个十岁的漂亮的小男孩子。对檀老夫人竟使人母子分离,以那严格又荒谬的规矩教育,虽然檀谊沉从没有表现出对他祖母不满,她反正看不惯,下了决定,一旦对方私自为檀谊沉的事作主,就要出来反对。两人长年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打破了。双方你来我往,但是出于教养,无论怎样也还是十分文雅。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华叔半点没有制止。檀谊沉也仿佛不在场,就吃他的饭,喝他的茶。偶尔与我对上视线,也还是淡定。我倒有点心情复杂起来。我十分乐于知道他的任何事,可是,一面又觉得他的事情不该作为材料,拿出来公开谈论。我更愿意是他亲口悄悄地说给我听。另外方面,又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照着檀谊沉的性情,说不定他并不觉得在成长期间的事情有什么可谈,根本以后不会对我说起来。
然而,檀女士兴致很好,半点无法打岔。她又频频劝酒。
其实我不惯喝这样的纯粮酒,数杯下来,已经有点头晕脑胀,面颊发热。倒是,半点不难受,就觉得有种越来越亢奋的心情,不知不觉地管不住嘴巴,顾虑不了檀谊沉就在旁边,大肆地对他姑姑诉说我对他怎样的喜欢,又怎样追求。我又告诉她,我和檀谊沉在不经意间做了邻居。她对此感到惊讶,倒又连声赞叹缘份的奇妙。我一听,心头发热,顾不了礼貌,就掉头去看看檀谊沉。他也看来,那眉目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感到自己仿佛飘浮起来,恍恍惚惚的,不禁吃吃地笑,他没有说话,神气也不变,突然我感到了难为情,慌忙掉回头。
又吃了不知道多久过去,这一顿晚饭,终于才散了。
檀女士眼瞇瞇地笑,脸上红通通的,倒还站得稳,她一定要我留下住一晚,檀谊沉这时出声:“你晚点就要出门了,把客人留在家不方便。”
檀女士嚷嚷道:“反正有你在嘛。”
檀谊沉淡道:“今天我没有打算住下来。”
檀女士朝我看来。我头脑有点转不过来,嘴里道:“我……”
檀谊沉截道:“他明天还有事做,不方便住下。”
我看看檀女士,又看檀谊沉,当然附和檀谊沉的话。檀女士撇了撇嘴,没有强留了。她倒也累了,半夜她要搭机前往去趟德国。她吩咐华叔叫司机开车送我和檀谊沉回去。华叔扶她回房间去,便陪着我和檀谊沉出门,目送我们上车。
他微弯身,道:“谊沉少爷,夫人出差要一个礼拜后才回来,到时您记得回来吃饭。”又看我:“请子樵少爷也一块回来。”
我说好,檀谊沉却道:“再看看吧。”
华叔没有再说下去,面带微笑,为我们关上车门。
车子开了出去,我马上头晕起来,又热。我不禁往檀谊沉身上靠过去,他看来,并没有把我推开,但是不说话。他两手抱在胸前,我去拉他一只手臂,他却无动于衷。我看看他,低声道:“你生气了吗?”
檀谊沉开口:“为什么我会生气?”
我歪了歪头,牢牢地看住他:“你不生气,那又为什么不握着我的手?”
檀谊沉道:“你的手太热了。”说时,倒是松开了手臂,任由我握进掌心里。他才又道:“你喝了不只两杯酒。”
我呆了一呆,立刻道歉:“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檀谊沉对着我默默无语。我笑了笑,趁机与他十指交握,整个的挨住他,感受他身上的气息,心头鼓涨涨的,非常满足。在头脑不禁涌现许许多多的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恍惚中又回到今天下午,在植物园里,他对我说的话,又觉得像是做梦。我知道,他绝不是骗人的,他远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真诚,要说出那番话,一点也不容易。假如没有感情,他根本不必要。他是真正郑重地思考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想到晚上听见的他的事,想到檀壹文说他的话,想到从不管他的父亲,他在那个家里,是那样子孤零零的,祖父母又那么严格,便一阵心疼。
车子停住了,已经到了公寓。门房出来为我们开车门,檀谊沉先下了车,我跟在后面,一把拉住他的手,又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他朝我看来,我轻声道:“我想要你知道,不管怎样,不管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松开手。”
檀谊沉停下来,像是怔了一怔。过一下子,他道:“我早就知道了。”
我微微地笑,马上念头一闪,有点紧张:“那你会松开我的手吗?”
檀谊沉道:“不会。”
这口气也还淡淡的,可是我听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雀悦。这是第一次,他说出这样笃定的答案。我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他没有把手挣脱了,随着我动作。上了楼,出了电梯,马上就要回去各自的屋子,我还未说话,他已经道:“我送你回去。”
我听见,倒是意料之中,也并不怎样失望,但是免不了叹气。我默默地点头。这走廊不长不短,走得再慢,怎样也要走到一方的尽头。檀谊沉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还又慢吞吞的,才取出锁匙开门。我转头过去,与檀谊沉目光相对,简直恋恋不舍。我开口:“现在就要说晚安了吗?”
果然檀谊沉答道:“晚安。”
不等我怅然起来,马上又听见他道:“我和你一齐进去。”
檀谊沉并不是第一次进来我的屋子里,自交往到现在,也来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在我们一块回来时进来,总是说了晚安,就回到他那边。就算他陪我走到门口,无论怎样要求,也不答应。现在他突然开口了,我一时恍惚,还以为又在酒醉。可是心口那扑通扑通的跳动,震动着神经,再真实没有了。他走进屋里,我回头关门,心里充满快乐情绪,又有种仿佛回到第一次请他来我的住处的紧张。
白天出去就没有回来过,屋内一片黑暗,我摸了墙壁开灯,霎时亮了起来。这一看清楚,我不禁一顿,客厅有点凌乱,茶几上丢着喝完的茶杯,沙发上书本大衣领带放了四处。檀谊沉朝我看来,我霎时尴尬。
我嘴里胡扯:“这两天清洁的阿姨罢工。”
檀谊沉道:“哦。”
我咳了声,就要收拾起来,倒是檀谊沉阻止:“明天再收吧。”
我立刻放下东西:“好。”
檀谊沉道:“早点睡。”
我以为他要离开了,霎时失望:“你进来也没有几分钟,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