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94)
他庆幸单於蜚没有来。
现在别说是见到单於蜚,就是想一想,他都感到难过。
难过得近乎窒息。
原来他感受到的温存都是假象。单於蜚丢给他一把自残的刀,他却当成宝物,用力抱在胸口,抱得那么紧,被划破了胸膛,戳穿了心脏,也甘之如饴。
他这一生,活得太过失败。
那么多人想要他死,这世界上竟是没有一个人盼着他好好活着。
这副身躯就算养好了,那又能怎么样?
风波已经平息,单於蜚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做汇报。
他很少在工作时走神,近来却越发难以集中精力。
秦轩文留在G国,洛昙深每一天的治疗、康复情况他都知道,也知道洛昙深不说话,不怎么配合医生。
“先生。”秦轩文在电话里说:“我认为您应该抽空来一趟。洛先生情况不太好。”
他来到G国时,离那场绑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
洛昙深的生日在春天,而现在,空气里已是夏天的气息。
病房很宽敞,洛昙深坐在窗边,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外的树叶。他走过去,洛昙深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刻,像是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单先生。”
他眉心近乎本能地皱起。
秦轩文说洛昙深不太好,他看过照片与视频,有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站在洛昙深身边,才体会到秦轩文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洛昙深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不恼不怒,不悲不喜,眼神是死的,并非“眼如死水”,而是眼里连死水都没有了。
医生说,洛昙深不愿意离开病房,虽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却长时间躺在床上。
他将洛昙深抱起来,发现洛昙深轻得出乎他的意料。
洛昙深没有挣扎,由他抱着往楼下走。
秦轩文准备好了轮椅,他放下洛昙深,推着轮椅在树荫下缓慢行走。
到了一块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地方,他停下来,扶住洛昙深的手臂,“起来走走?”
洛昙深抬眼看他,两秒后,摇了摇头。
“你应该多走动。”他蹲下来,捏住洛昙深的手,“来,站起来。”
洛昙深将手抽回来,“单先生,你回去吧。”
他眼色一暗,嘴唇紧抿。
“你不需要这样,真的。”洛昙深说:“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洛昙深顿了许久,声音极轻,“我是诱饵。”
这话像一枚没有重量的针,不声不响地扎入他的胸口。
洛昙深与他都是聪明人,洛昙深猜到自己是诱饵,他也早已知晓洛昙深的想法。
可当面听洛昙深说出,还是感到一阵始料未及的空茫、失重。
“所以你不需要这样。”洛昙深道:“单先生,你不用出现在这里,也不用陪我。”
我……已经不再需要。
他站起来,斟酌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来看我,是因为秦助理告诉你,我情况不好,是吗?”
他喉结滑动,却没有出声。
“我也没别的不好。”洛昙深双目无光地看着林荫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对了……”
说着,洛昙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袖扣,“我本想托秦助理还给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亲手还给你吧。只剩下一枚了,你拿回去随便处理掉。”
他接过伤痕累累的袖扣,想起洛氏年会时,它们在洛昙深礼服上熠熠生辉的模样。
那时的洛昙深也是容光焕发,集万千光亮于一身。
“我曾经以为,它们真的是你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洛昙深慢声说:“我很珍惜,总是带在身边。单先生,我以前不知道你送它们给我的真实用意。现在我知道了,再看着剩下的一枚,就感到害怕。”
“它们……”他想要解释,话却堪堪堵在喉头。
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单先生,我想,将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想趁今天和你说清楚。”大约是很久没有说过大段大段的话,洛昙深显得有些吃力。
“我是个很坏的人,有意无意伤害过很多人,包括你,也包括其他人。”
“我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明昭迟早晚会报复我,你是否利用我,结果都一样。”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救了我。”
洛昙深停下喘气,苍白的脸上渗出些许冷汗。
“曾经我想要补偿你,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甚至奢望过,你会再一次爱上……”
“不,哪怕是对我有一点喜欢也好。”
“是我得寸进尺了。”
洛昙深低头,手指轻轻碰在一起,片刻后,长长吸了口气。
“到现在,单先生,我欠你的,应该已经全部还清了。”
“我……我再也不欠你了。”
“今后我也许不会再回国,不会和明氏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就,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吧。”
单於蜚俯视着他,“你……”
“你总是问我,我以前怎么称呼你。”他微扬起脸,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如水,落在眼里,就像泪,“我叫你‘弟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单於蜚怔住,心脏仿佛骤然被捏紧。
“不过都过去了。”他喃喃重复,“单先生,我再不欠你了。”
第111章
说完,洛昙深闭上眼,小幅度地喘气,仿佛因为说了一大段话而疲惫不堪。
他单薄的肩膀正在发抖。单於蜚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他就要远去”的想法。
须臾,他用力吸气,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将轮椅转了个向,往病房的方向驶去。
轮椅前行的速度不快,双轮一寸一寸碾过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
单於蜚驻足望去,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像是滑进了光芒里,被稀释,被冲淡。
短暂的怔愣后,单於蜚快步赶上,甚至跑了起来,拦住轮椅,不由分说将他再次抱起。
轻,太轻了。
他脸上只是消瘦苍白,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治疗而脱相,但身上有些地方,却痩得能够轻易摸到骨头。
靠在单於蜚怀里,他像被抱出来时一样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唯有胸膛还在安静地起伏。
挣扎与拒绝,也是要消耗力气的。
而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只够他像空壳一般活着。
折腾不起了。
回到病房,又到了做检查的时间。
他需要脱下部分衣裤,让护士将各类仪器贴在身上。
平时,一到这种时候,秦轩文就会离开病房。
但单於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低声道:“单先生,我要做检查了。”
麻烦你回避一下。
单於蜚站在原地,“嗯。”
“你……”他说得很艰难,“你能回避一下吗?”
单於蜚先是沉默,然后道:“你做,我在这里不影响你。”
他别开视线,只觉得累。
单於蜚坚持的事,他是拗不过的,再往下说,是徒费力气。
“好吧。”他点头,示意护士可以开始了。
整个检查过程,他没有再看单於蜚。
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单於蜚正看着自己。
那束目光是那么有力,存在感极强地罩在他身上,停留在那些尚未消失的伤疤上。
他突然感到难过。
而心脏的跳动将这份难过泵向整个身躯。
他讨厌伤疤,它们就像蛊一般缠绕着他的身体,只要脱下衣服,就暴露无遗。
单於蜚曾说,他小腿上的伤痕像一只凤凰。
他后来偷偷看过,越看越不像。
单於蜚应该是在宽慰他,或者是逗他玩。
现在他身上有了那么多新伤,没人再会编谎话来骗他。
即便单於蜚再说哪一处伤像凤凰,或者像别的什么,他也再不会相信了。
今日的检查好似漫长无期,他数着时间,终于熬到护士说“好了”。
他匆匆穿上衣服,不小心再次与单於蜚视线相触。
单於蜚的眼色沉到极点,神情也难看到极点。
——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现在这样干瘦又伤痕遍布的身体,也会倒胃口。
他并不意外,转身走到窗边,继续看那总也看不厌的树叶。
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单於蜚走过来了。
“单先生。”他说:“我要休息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单於蜚撑着额角,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洛昙深在他面前脱下衣裤时,他就像被闷拳砸中了太阳穴。
抱着的时候,只觉得洛昙深痩,却没想到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并不认为洛昙深身上的伤痕丑陋,一眼看去,感到的唯有心痛。
他曾经将这具身体压在身下,肆意索取。洛昙深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即便他想让洛昙深痛,洛昙深也由着他,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满足他。
短短两个月,那熟悉的、近乎完美的身体,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他并非不知道洛昙深爱美。
所以以前才会说出“伤痕像凤凰”这样的话。
其实并不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让洛昙深开心一下。
洛昙深果然笑了,好哄得出乎他的意料。
刚才在病房,他本想再编几个谎言。但当洛昙深将身体展露在他面前,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离开病房后,他去找了主治医生,还有聘请的医疗团队。
双方说法一致——洛先生心态消极,不抗拒,不配合,对后期恢复有很大的影响。
“先生。”秦轩文说:“也许我们可以给洛先生换个环境。”
“回国?”
“能回国是最好,但洛先生说过,不愿意离开G国。”
此地是G国的首都,医疗护理条件在G国自然是最好的,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弊端,空气质量不佳,医院之外哪里都不安全,不适合洛昙深休养。
“你去查。”他道:“G国哪里适合康复休养,我们就带洛昙深过去。”
“我们?”秦轩文问。
他掸下烟灰,“我多留几天。”
秦轩文办事极有效率,不出三日,就物色到了一处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的沿海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