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67)
他有很多种办法报复明漱昇,并非一定要牵连整个明氏。
但他必须成为明氏的主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为蝼蚁的可悲。
他渴望权力,不是因为拥有权力能够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没有权力,连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父亲、祖父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悲惨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权势。
而他黯淡的前二十一年亦是因为没有权势。
他怕了。
明靖琛高深莫测,拿捏他简直太容易。若是不将权力抢夺过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将来必然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傀儡比蝼蚁好一点,但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尊严地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唤,他回过神,见秦轩文朝自己走来,“礼物已经送给明先生了,您想再待一会儿吗?”
“去酒店。”他问:“晚上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这您就放心吧。”秦轩文笑:“哪一次出过错?”
他笑了笑,向车的方向走去。
车往市中心开,秦轩文打开笔记本,挑重点汇报工作。
“……今天这个慈善会是谢夫人筹办的,您知道,她母家从政,谢家家大业大,人脉很广,原城及周边不少权贵都会去捧场。”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沿途的街景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在原城不是没有住处,每次来却都是住在酒店,仿佛一个漂泊无根的旅人。
“名单我已经拿到了,都是熟面孔。”秦轩文接着道:“不过也有一些您没有打过交道的‘新贵’。”
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用了解什么‘新贵’。到时他一出现,自有人上赶着巴结。
所以他也没问到底是哪些‘新贵’。
秦轩文却道:“洛氏也在其中。”
“洛氏?”
“您还记得吗,傅渠平落马时,好几个家族受到牵连,洛氏就是那时出事的。”
他想了想,“嗯,洛运承和明厢合一样,也与傅渠平有勾结。”
“洛运承‘进去’后,洛氏这几年一直苟延残喘,旗下重点公司、重要业务全部被分拆打包,等于已经是一个空架子。”秦轩文说。
他来了兴趣,“那怎么又成了‘新贵’?有人接手注资?”
秦轩文看着宾客名单,“洛运承的独子洛昙深早年离开洛氏,自寻发展,现在似乎想回来拉本家一马。”
单於蜚斜了一眼笔记本屏幕,眸光毫无波动。
第82章
烈日下的摩天大楼,每一扇窗户都闪着刺眼的光。
偶像歌手谢羽逍的全国巡演原城站开唱在即,市中心每一栋商业楼的巨屏上,都滚动播放着他的造势广告。
很多粉丝驻足围观,恨不得能长个十八米大长腿,与偶像的“巨脸”来个亲密接触。
谢羽逍本人却戴着鸭舌帽、蛤蟆镜,身穿肥仔T恤大裤衩,趿着人字拖,从广告前经过时被粉丝们的彩虹屁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钻进车里,他赶忙拨出一个电话,“深哥,你怎么这样?难得回来一趟,还躲着我?”
“没躲?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对方似乎是夸了几句,谢羽逍笑起来,“我当然有名啦。”
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今晚会来吧?”
“那好那好,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
洛昙深挂掉电话,正想点烟,想起此处是监狱,禁止吸烟,只得将烟盒与打火机都收回去。
“洛昙深。”狱警粗着嗓门喊道:“到你了。”
他从排椅上站起,向狱警点头致意,走进探视室。
洛运承穿着囚服,坐在隔离玻璃后,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老了一头。
洛昙深挪开椅子,坐下,与洛运承对视片刻。
洛运承先别开了视线。
“身体还好吗?”洛昙深问。
洛运承沉默,过了许久才点头。
洛昙深也找不到别的话,比起周围囚犯与家属亲人相见的温情,他们这一方隔间显得格外冷漠,像彼此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但事实上,他们只是都不知道说什么而已。
探视时间不长,几乎都在沉默里消磨掉了。狱警来清场时,洛昙深终于道:“家里有我,你放心。”
洛运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有不信,也有颓败与无可奈何。
他苦笑,“我现在才相信你和爷爷以前说过的话——我身上流着洛家的血。既然如此,该我扛的我全部放在肩上。至少,我在,洛氏就在。”
洛运承叹气,摇头,嘴唇张了张,似乎在说什么。
洛昙深没能听清楚。
离开监狱,艳阳高照,洛昙深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
这些年统共也没有和洛运承见几面,但每一次,神经都根根紧绷,即便到了今日,洛运承已是阶下囚,父子见面气氛依旧令人窒息。
洛氏是三年前出事,但祸根早已埋下。
洛家老爷子当年掌权靠的是政治站队,这一套被洛运承沿袭了下来。老爷子精明,洛运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未走过错棋。
在原城的商界权贵里,若说明氏最“黑”,那么洛氏算得上最“白”的一家。
可是洛运承再精明,亦有不慎之时。洛家盛于站队,也衰于站队。洛运承倚靠的政客傅渠平倒台,洛氏被查,几十年与官勾结的老账全被翻了出来,洛运承入狱,老爷子病逝,洛氏被拆分,几乎全线崩盘。
那时,他已经与洛运承断绝父子关系三年,远赴异国也有已三年,正拖着创办的科技企业艰难前行,在国内根基全无,根本不敢沾上洛氏的风暴不说,就是有心想帮忙,也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去年,公司终于开始盈利,并渐渐在科技圈子里打响名头。
他已是而立之年,年少时与家里尖锐的矛盾渐渐被岁月打磨。隔阂仍然在,却学会了接受与妥协。
洛氏已是日薄西山,没了豪门的底气与实力,能拆分的都已出售,如果再无人接手,“洛氏”这一招牌就将彻底消失。
他权衡再三,回国,并回到洛氏。
“我挺意外的。”得知这个消息,贺岳林专门飞到他所在的城市,请他吃了顿饭,“不过其实也算意料之中。这两年我偶尔想,你这唯一的继承人会不会出手。我还抛过硬币。”
说着,贺岳林伸出食指与中指,“两次。正面是你会,背面是你不会。结果一次正面,一次背面。”
“你真无聊。”他笑了笑,挑眉,“什么叫‘挺意外’,又‘意料之中’?你现在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你当初和你爸闹得那么僵,发誓不踏足原城一步。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再回来。”贺岳林年过三十之后越发成熟,眼里始终带着笑,“毕竟我们很像,你的很多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他打趣道:“谁跟你像?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贺岳林也不恼,“虽然像,但我们到底不同。小深,你比我软弱。不过‘软弱’在这里不是贬义词,我是说,你装得像我一样铁石心肠,内心其实还留着一份柔软。洛运承再不配当一个父亲,你潜意识里仍然把你自己看做洛家人。洛氏好则好,它不好了,需要帮助,你无法袖手旁观。”
他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半晌,轻嗤,“我是为了我哥。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为了家里这份事业,他宁可放弃自己想要的未来。现在他不在了,如果我不管,洛家就真的……”
“所以我说,你有你的‘软弱’。”贺岳林在杯子里加茶,“挺好的,人要真是毫无牵挂,那日子过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注视着微动的茶水,茶水在他眼里晃了晃,很快平静下来。
贺岳林手机响了,拿起一看,眉心皱了皱,眼神却很温柔。
他猜到了发来信息的是谁,笑道:“其实你也不是铁石心肠。”
贺岳林似乎还在回味刚收到的信息,一愣,“嗯?”
他摆手,懒得再说。
自从接手了洛氏的烂摊子,他便时不时回到原城。很多应酬他不乐意参与,但谢羽逍的约实在是推不掉。
况且他知道,谢羽逍这次约他,是为了帮他争取一些人脉资源。
毕竟谢夫人的慈善会,现在的洛家根本拿不到入场券。
谢羽逍算是他离开洛氏之后除了贺岳林,遇上的第一位贵人。
鼎盛时期的洛氏,业务遍地开花,旗下甚至有一家娱乐公司。
谢家的幺子谢羽逍就签在这家娱乐公司里。
洛昙深与这位“艺人”打过交道,算不上熟,创业之初,资金紧缺之时,却收到了谢羽逍的一笔投资。
谢羽逍也因此成了他公司的一名股东。
小少爷的想法有点天真,“你别看我是个明星,我是有理想的,将来我拍科幻大片,说不定还得靠你。”
他无语,“我这是科技企业,不是电影特效行业。”
谢羽逍可不管这么多,正儿八经和他搞创业。
洛氏拆分出售时,娱乐公司易主,正是被谢家接手。谢羽逍在娱乐圈里的人设是“对凡世琐事一窍不通的天之骄子”,但事实上,在谢家那样的大家族长大,谢羽逍该有的心眼一个不少,有时甚至比洛昙深还看得通透。
洛昙深要接手洛氏,他也劝过的,没劝住,只得作罢,这次趁谢夫人办慈善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赏脸,便给洛昙深搞来一张请柬。
洛昙深心中自是感谢,临到要去,却有些局促。
过去这种宴会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该穿什么衣服,该说什么话,甚至该摆出什么样的笑容,他深谙其道。
但出国多年,无需也没有条件再参与类似的活动,他早已生疏,自知到了现场,也许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
不过接手洛氏不同于在科技行当创业,后者极其辛苦,他不是没有和员工一同睡过实验室,前者似乎光鲜许多,可其中的困难只多不少。
逢场作戏,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他吸完一支烟,在后视镜里照了照。
镜子里的男人五官精致,年少时的美艳轻佻被沉淀下的成熟取代,桃花眼不再像以前那样顾盼生辉,婉转诱人,却多出睿智与坚定,就连眼尾的弧度,也扬着些许处变不惊。
他已经不是洛家为所欲为的少爷了。
不过大约连岁月都垂怜美人,他今年三十一岁,褪去二十来岁时的青涩,眉目深邃了一些,举手投足间温润之势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