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他嘴硬心软(7)
“救我……救我……”地上的男人仍不断地哀求着,他喉口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周望川断定他是伤到了肺和喉咙,男人的胸口血肉模糊,若不及时就诊,很容易失血休克。
周望川刚一抬脚,手腕被人握住了。在盛夏燥热的夜里,那只手冷得像冰。
“不要救他。”商暮站在他面前,轻声道,“学长。”
“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么?因为他赌输了,付不起筹码,被赌场的人砍了一只手。”
“还记得那天西门小巷里的打手吗?那是他雇来堵我的,他想逼我拿钱给他去赌。”
“这样的人,你要救他吗?”
商暮平静地说着,声音清冷,像在陈述课题报告。
他声音平静,周望川却偏偏听出了一种隐藏的疯狂。他觉得眼前的人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警惕状态中,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男人已经失血昏迷,嘴里尚在不断喃喃。商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面无表情像在看一条死狗。
商暮后知后觉地发现,地上的男人好像真的很惨。满脸血污,牙齿脱落,出气多进气少,落魄可怜,肮脏的贱命一条。可他知道,医生是最见不得血的。
更何况是眼前这位学长。
商暮又想起了校医院App里的那些匿名评价。
“周学长真的好耐心好温柔!我去的时候他都下班了,却还给我开了药,告诉了我一堆注意事项。”
“必须五星好评,学长医术也太好了叭,开的药吃了一次就有效果了。”
“本来还担心生活费不够的,学长竟然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让这个可怜大学生不至于吃不起饭TAT,真的太善良了。”
“学长本来六点就该下班的,但是换季生病的同学多,他一直忙到十点才下班,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特别温柔。”
……
商暮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救他。”
周望川看着他,眉心微微皱起。
商暮熟悉这样的神色,这是权衡的神色,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表情。
对方在犹豫,在权衡,在做选择。
商暮垂下眼眸,缓缓松开了攥着对方手腕的手。他知道,他从来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他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和患者。
第一次是初中。母亲自杀身亡,他鼓起勇气向初中班主任提出要住校,班主任问他是不是和家里有矛盾,当天下午就叫来他的父亲。被领回家后,他遭遇了最严重的一次殴打,额头被酒瓶打破,一条腿骨裂,全身上下无数淤青。
第二次是高中。他靠自己的能力赚了些钱,勉强够学费和生活费。开学前夕抽屉却被撬开,学费不翼而飞,他报了警,等在赌场找到烂醉如泥的父亲,却被告知学费已经输光。民警象征性地记录了一下,随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
第三次时,他已经成年,能够撂倒他那日益衰老的父亲。由赌鬼的酗酒挑事引发的激烈对殴,引来了物业和居委会。“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他们说,“再说了,父子哪有隔夜仇。”
第四次,第五次……
这是第几次呢?记不清了,商暮漠然地想。
他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衰老,虚弱,可怜,可悲。他其实不在意这人的死活,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去救活他。
他只是想要一个态度。
可终究是痴人说梦。
他突然很累了,抬起腿,疲惫地、漠然地就要离开,手腕却被抓住了——
“松开。”周望川说。
商暮垂下眼,他的右手仍紧握着那块红砖,动作维持了太久,手指僵死,无法动弹。
周望川低着头,用温热的手指推揉着他僵硬青白的指骨,轻轻揉捏关节,半晌,商暮松开手指,砖头落地,发出哐当一声。
“还有哪里伤到了?跟我来,我给你检查一下。”周望川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诊所的方向走去。
商暮茫然地跟着他走,走出巷外,路灯明亮。走入诊室,大爷大妈正热火朝天地讲着八卦。他从昏暗血腥的地狱来到了俚俗的人世间。
路过穿白大褂的医生时,周望川脚步微顿,伸手按了按对方的肩膀:“徐叔,我借一下里面的房间。”说着,在商暮看不见的角度,他指了指巷子的方向。
然后,他拉着商暮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商暮整个人都是懵懵的,被他按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周望川先简单地帮商暮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又用蘸了医用酒精的消毒棉片,小心翼翼地为伤口消毒。锋利的红砖割入了手心和指腹,能看见破碎的血肉。
“疼就说出来。”周望川说,“房间隔音很好,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不用忍着。”
商暮茫然地望着他,无意识地说:“不疼。”
周望川笑了:“同学,你有在医生面前示弱喊疼的权力。”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房间里只剩镊子拿起又放下的声音,还有酒精灯的毕剥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后,商暮问道:“学长,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
“唔,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周望川帮他上药,感受到他疼得手指一颤,便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腕。
“几年前,我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国内国外的大医院全部都说没治了。我爸没有放弃,持续在各地寻找名医。”周望川语气和缓地说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名医告诉我爸,他有四成的把握能通过手术治愈我妈。”
商暮问:“成功了吗?”
“成功了。”周望川抬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阳光又英俊,“那一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填报了医学专业。因为我亲身感受到了,医学能为一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希望,它可以是拯救一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黑夜里的烛火。”
“直到今天,我仍会常常去探望那位名医。他家是世代从医,这间诊所就是那位名医的儿子开的,我时不时会来帮忙打杂。”
周望川包扎完,拿起剪刀剪去多余的纱布,又去外面拿来一剂针管:“我给你打一针破伤风。”
说完他笑了笑:“别担心,今天不打屁股针,打在上臂就行。”
就在他用酒精棉片擦拭皮肤时,商暮突兀地开口了。
“我的母亲,是被刚才那个人逼死的。”
周望川的手一顿,随即用手指轻柔地按了按即将打针的地方,助他放松。
“那个人从我小时候起,就染上了喝酒和赌博,一喝醉回家,就开始殴打妻儿。他把我关在房间里,逼我母亲拿钱给他,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打骂声。我母亲不堪其扰,在一个下午从九楼跳了下去。”
周望川平稳地将药剂推入肌肉中,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商暮平淡无波的侧脸,语气平静就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可坐着的姿势分明是脆弱的,脊背僵硬。
“小学弟。”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发顶,“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人赔上你的人生。”
他是在隐晦地提暗巷里的事情,商暮竟也奇迹般地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在头发被摸时,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医生,今晚谢谢你的帮忙,我该付多少钱?”
一瞬间的脆弱后,小刺猬又竖起了浑身尖刺,称呼也从“学长”变回了“医生”。
周望川并不介意,把针管扔入医疗废品垃圾桶里,笑了笑:“不用,没多少钱。”
商暮强调道:“我有钱,你不用觉得我付不起。我要是穷,那人也不会派人来堵我向我要钱,是吧?”
周望川便道:“行吧,给五十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