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109)
“有灵性的人对这种微妙太敏感清楚,打心底里难以相信机械化分析出来的大段文字。”
“人怎么能是分析的透的?”
“所以我们照着分析出来的文字演,人物就机械,就假。”
邹渚清伸手,拂掉窗沿上的灰层,看着指尖将尘埃捻去。
“这就是为什么你演话剧,演片段都没问题,偏偏演整部电影露了怯。”
“话剧和片段里的人物是片状的,你以片状的演法去演自然没问题。但影片和一部完整的电视剧作品里的人,是圆的立的。”
“我们唯有成为角色本身,让角色带动我们的本能,替我们诠释他所有的行为,才算是演好了这个角色。”
郑嘉咬了咬唇:“成为角色本身……对演员也是一种伤害吧。”
彻彻底底入了戏,就是活了另一段人生,抽离时的痛苦,就像是一次具有戏剧色彩的自我屠弑。
“这条路的确难走。”邹渚清看向窗外,淡淡道,“但走好了,比哪一条都出彩。”
就像那个沉溺于纸醉金迷的林欢,困住了无数人心中的夏日。
郑嘉久久没说话。
邹渚清今天和他讲的话,像是对他表演体系的解构,带领他走上一条危险却太迷人的道路。
太多人在露出水面的巨大冰山上圈占自己的领地,而邹渚清则带他向下,去看庞然大物不得展示于众的真。
邹渚清看了眼思索着的郑嘉,将眼前的两扇窗一扇接一扇关上。
他环着臂,低声道:“仔细想。学,那就来找我。”
说完,他打算留给郑嘉自己考虑的时间,转身准备迈出房门。
“邹老师!”
郑嘉忽然叫住了他。
邹渚清闻声扭头。
郑嘉神色有些别扭,他不太敢看邹渚清,小声问道:“您走之前,我想问一下您。”
“我看到热搜周老师出事住院,我……我的消息周老师没有回复,我想问问周老师他……现在还好吗?”
“他?”邹渚清顿住脚步,看着郑嘉,神色不明,“好的不得了,还有力气跟我闹。”
“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马上要开拍了,要因为你拍的稀巴烂这部片播不出去,到外面别说弑青教过你。”
他说完,不剩什么好心情,快步往外走。
“你说周弑青成段小楼,你做程蝶衣。”
“可程蝶衣不爱段小楼,他爱的是霸王。”
“你呢邹老师?”
你爱的,是霸王,还是段小楼?
是裴霁,还是周弑青?
邹渚清无声勾了下唇,转过身,隔着远远的距离,冲郑嘉道。
“他们之间只余下悲剧,是因为一个是假霸王,一个是真虞姬。”
“你刚才说,我们这种路子对演员伤害大。没错,一不小心,就会如同程蝶衣一样,迷失自我。”
“所以演员要找到一个情绪的开关,一个转换的钮,一把能在属于我们自己的部分被关起来时,打开真实的我们的钥匙。”
“我确信我和他之间不会是悲剧,是因为哪怕再像,只要有他的存在,我也会让自己是‘假虞姬’。”
“他不是那个真霸王,也不是段小楼。”
“他是我的钥匙。去找属于你的。”“然后呢?他怎么说?”电话里,周弑青笑着问道。
邹渚清撇了撇嘴:“张牙舞爪的劲立刻收了,恭恭敬敬举了躬道了谢闭门思过去了。”
“这小孩儿识时务的很,还机灵,我挑不出来他的错。但他百分之八百还没放弃。”他冷笑一声,“之后戏开始拍,我去剧组探班,可能教会教不出来什么名堂,但这贼心,我必让它死的不能再死。”
周弑青见他一副霸道正宫的模样,在那边乐得不行。
邹渚清恶狠狠道:“你笑什么?我要不是职业素养高,惜才之心还在噗通噗通跳,别说帮你教人,我剧组都不让他进!”
周弑青立马摆正立场:“你哪怕现在踢他出去,我也是不说一个字的。”
邹渚清故意找茬:“在你心里我这么恶毒?”
周弑青稳稳接招:“毒点怎么了,镇得住宅子。”
邹渚清还想说些什么,周弑青叫了“稍等”。
医生来给周弑青换药,换完了邹渚清一刻也等不了,紧张兮兮问周弑青情况如何。
“情况一直在好转,新药效果不错。”周弑青换低头看着被重新包上的手,“得亏你不在,否则看见我这疤又该叫唤了。”
周弑青手上的疤大部分已经褪掉,但硫酸侵蚀后的凹凸不平是没办法完全无痕迹的,乍一看不明显,但多看几眼就能发现。
邹渚清的情绪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咱们的手原本多好看。”
周弑青笑了:“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嫌疤丑了?”
“不丑。”邹渚清轻声道,“我还希望能让它来我身上,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周弑青闻言,沉下声道:“我不喜欢你这话,以后不说了。”
邹渚清没回话。
周弑青柔下声音:“知道你心疼我,但这也算见义勇为的勋章不是么?我不嫌它丑,你也不嫌,我现在自己又成了导演,不怕有剧因为这疤不肯要我。多它一道也没什么。”
“咱不想它了啊,乖。”
邹渚清被他哄小孩一样的语气逗笑,总算是从抑郁心情中被解救了出来。
他笑着跟周弑青打趣了两句,两个人又聊了好一会儿,邹渚清才催周弑青去睡觉。
电话挂断,邹渚清突然脑子里有了想法。
周弑青这事儿不能过去。
他要写一篇,以公众人物为主角的新故事。
第90章 入戏
郑嘉没想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邹渚清。
邹渚清对他做出的决定并不意外。
他是个有野心的,邹渚清知道。
邹渚清看向面前坐着的人,指了指他手里的剧本。
“吃透了吗?”
郑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明白了,记仔细了,但不敢说理解透了。”
邹渚清不怎么在意:“看懂了记住了就成,我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深奥的故事。”
“现在我问,你答。”
郑嘉坐正身体,紧张了起来。
“陈屿是个什么样的人?”
“倔强,有韧劲,心眼很好,脾气却很差。”
“陈屿为什么爱上江潮?”
郑嘉想了想,接着道:“他和江潮互相憎恨却又相依为命。江潮是陈屿的全部,是他和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点联系。没有江潮,陈屿谁都不是,哪里都去不了。”
“他们之间的宿命感太强,注定了陈屿要和江潮有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产生自己也言明不了的情愫。”
“错。”邹渚清忽然道,“你这两条回答,我通通不认同。”
“陈屿就是个懦夫。父母死了,他懦弱到自己站不起来,要被仇人的孩子养大。自己的梦想,他承担不起,口口声声不愿搭上江潮的未来,但当江潮为了供他学画画跑去辍学,他在干什么?他躲在江潮给他筑的安全屋里哭呢!”
“这算什么爱?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感动。他对不起江潮,那就用爱他补偿。”
郑嘉皱眉,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努力忍了回去。
邹渚清很像是在刻意反驳他提出的观点。
理智告诉郑嘉,邹渚清是编剧,这是他写出的剧本,他才是最懂角色的那个人。
可或许这是由他演的,属于他的角色,郑嘉并不认同邹渚清的话。一种类似于被冒犯的微妙的情绪升起,郑嘉竟觉得自己有些愤怒。
“有话就说。”邹渚清忽然道。
郑嘉抬起头,坚定道:“他爱江潮,和江潮对他的好,为他的牺牲没半毛钱关系。是,他是懦夫,可他对江潮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索取的姿态,也不是什么只躲在江潮背后心安理得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