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借星火(62)
桑落这才放松嘴角,把拖鞋蹬掉,就这么侧躺在季商的床上。
“吃完饭之后你和姐姐去书房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商转头看向电脑屏幕,“最近新接触了一家大厂,问问姐姐的意见。”
桑落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没再多问,季商也没有多说。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像从前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季商坐得笔直看书写字,桑落随意躺着摆弄手机。
也像是曾经在泰国短暂的那几天,季商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桑落目不斜视地盯着季商。
一直到桑落在药物作用下开始昏昏欲睡,季商看完了文件,目光终于移向了桑落。
他侧着身,额发垂在额前,闭着眼,皱着眉,下颌贴着锁骨挤出不算明显的双下巴。
皮肤比刚回来的时候要白,下巴比之前更尖,嘴角也总是向下撇,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
瘦了,也不快乐了。
季商有些心疼,不自觉伸出手,像是想要把他叫醒,也像是只是想要轻轻地触碰。
不过还没有碰到,桑落就在光影晃动中睁开眼,哑声问他:“忙完了?”
“嗯。”季商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困了就回去睡吧。”
桑落往里面挪的动作一顿,小狗眼中的困倦散了些许,看向季商的目光迷茫了片刻就又清醒,然后他平静地错开视线,坐起身,长腿从床上移向地上。
“好,你也早点睡,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桑落语气很轻松似的,但视线没再看季商。
穿好拖鞋从他身边错身走开时,带起一阵清浅的属于桑落的味道。
季商目光停在床单上桑落压出的痕迹,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怔然。
“落落。”
桑落开门的动作顿住,转头发出一声上扬的单音。
季商侧首看过来,目光很温柔。
“晚安。”
“嗯,你也晚安。”
桑落转身离开。
门关上了。
大抵是困意被其他低落情绪搅扰得烦不胜烦,离家出走了。
桑落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再睡着,辗转反侧直到太阳出来上班。
昨晚挂掉许公主的电话之后,许公主又给桑落发了微信,问他不接电话是什么意思,是仍旧选择抗婚到底吗?
桑落不知道。
他天真又纯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即便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注定不会和爱的人走进婚姻的殿堂,桑落也还是对婚姻这件事儿抱有美好的期待。
不能够实现,也不想把它变成敷衍。
所以他抗拒商业联姻。
即便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和许家联姻,对桑家来说是绝对的利大于弊。
毕竟破产的日子不好过。
就像现在,谁都不好过。
出逃一个月,面临的困境完全没有得到解决,但是现在桑落的思想却开始转变了。
大抵是因为他努力过了,尝试过了,最后还是撞上了南墙。
没有等到玫瑰开花,甚至连最开始播下的种子都是虚假的,只是季商是哥哥,他关心他,在意他,需要照顾他的情绪,他的身体健康。
桑落开始动摇了。
不过是把婚姻变成了利益关系的绑定,变成了没有感情的虚假仪式。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牺牲促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桑榆不会再逼他,季商也不必为难,他们家也不会破产。
甚至于桑落的爱情梦,会在这场婚姻中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他们心照不宣,维持体面地就此揭过。
还能退回到亲密的兄弟关系。
总好过声势浩大的破灭,覆水难收。
许公主大概是确信桑落的回答,自顾自地又说让他把衣服试了,不合适她让人过来改,并且要求他必须穿这身衣服参加生日宴,那天,她要带桑落去见一个人。
桑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又一次地选择逃避。
但事实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命运让一切纠缠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命运也让一切巧合在该降临的时候降临。
桑落和季商,或许从一开始,从十七年前那场意外的车祸开始,从一场悲哀的错误开始,注定也只是走向另一场错误的悲哀。
桑落有时候会想,如果他听桑榆的话,不去见商琴,是不是就不会听到那些呓语。
又或者他再笨一点,没有去猜测事情的真相,他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做一朵温室里的花。
但显然他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
八月七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桑落见完徐医生之后,看到花园里有两只黑色的鸟儿在树梢上打闹,然后振翅盘旋着飞向了住院部。
像是命运的指引一样,桑落想到先前听说商琴神思有了清醒的迹象,于是临时起意去看了看商琴。
经过一周的休养,商琴的术后反应逐渐消退,她逐渐开始能够理解一些简单的语言,并且做出回应,知道自己是谁的同时也能偶尔认出季商是季商。
桑落到单人病房的时候,护工正在帮她调整病床,让她能晒到太阳,也能通过窗户看到外面的绿树蓝天,鸟语花香。
听到有人进来,商琴转头看向了桑落。她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但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耳廓和脸颊甚至变得红润,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在恢复,还是因为被太阳晒的。
“商阿姨。”桑落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但还是喊了一声。
商琴直勾勾地看着他,在桑落和护工询问她今天的状态时,慢慢抬手,对着桑落喊了声“小桑”。
护工很惊喜,以为商琴认识他,还说季商昨天来,商琴都没认出来。
商琴没出事之前一直住在乡下,说话带着南城浓厚的口音,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平舌翘舌,说“shang”时发的是“sang”音。
所以桑落知道,商琴其实不认识他,她喊的也不是“小桑”,而是“小商”。
一连喊了好几声,桑落走过去在旁边坐下,说他不是“小商”。
大概是靠得近了,商琴看清了他,神色迷茫地问:“你是哪个?”
“我是桑落,”桑落说,“小商的……弟弟。”
商琴闻言愣一下,旋即反应很大地否认:“你不是小商弟弟!小商没有弟弟!”
下一瞬她的情绪又落下来,一遍遍呢喃着“小商没有弟弟”,几遍之后她又像是想起些什么一样,带着点悲伤地念叨:“我就这一个儿子,就这一个儿子,我男人死了,我男人早早就死了,被车撞死了。”
商琴的精神病很严重,她颠来倒去地念叨,情绪也从悲伤转为欢快,说着死了好啊,死了没人打她了,然后又逐渐化为悲哀,甚至带上了哭腔,说“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了,没了”之类的话。
桑落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听说过季商小时候过得不好,父亲有暴力倾向,吵嘴打架,打儿子也打老婆。
见商琴这样,桑落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知道茫然地隔着被子在她胸口轻轻拍了拍,哄小孩似的说:“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然而他的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商琴,商琴突然抓住他的手,一双眼猛然睁大,直直地逼视向桑落。
像是从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人,商琴的情绪猝然激动起来,五指在桑落小臂上抓出道道白痕。
“你是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
见她情绪有些不受控,桑落连忙去按铃,想要叫医生,然而手指还没碰到那个红色的按钮,桑落身体陡然僵住,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代表恶魔的美杜莎,瞬间被诅咒石化。
“桑申平!你撞死了我男人,都是你害的我!”
谩骂和控诉没有停止,一如曾经商琴见到桑榆时失控的样子,嘴上不停地说着什么姓桑的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等等。
桑落脸上的紧张被震惊取代,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