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惘(145)
温予迟垂着头一步步走——他从来没觉得十五步这么漫长。
担忧、紧张、愧疚之感悉数涌上来。他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片——他甚至不清楚,在真正面对上父亲的那一刻,是应该为自己的性取向而据理力争,还是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他无法抉择。
他希望这段路长一些,然而温帆朝的鞋子已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温予迟的视野里。
温予迟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抬起了头。
正对上父亲视线的那一刻,他犹疑一瞬,还是沉沉地说了声“对不起”。
而一反常态的是,温帆朝并没有像温予迟想象中地那样训斥,而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这眼神过于罕见,温予迟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母亲的病房门口。
“…爸?”
“嗯。”温帆朝迅速地答道。
两人之间诡异的静默让温予迟十分不自在,他小心地试探:“您叫我来是…?”
“上车。”温帆朝一边说,一边拉开身侧的驾驶位车门。
温予迟想问去哪,但是见温帆朝已经落座,他便也没敢耽搁,立马三两步绕到车身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
一路无言。约莫半小时之后,在路过一栋小区时,温帆朝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温予迟一愣,本能地望向父亲,“怎么停下了?”
温帆朝没看他,面无表情道:“到了。”
温予迟看了眼窗外,并不觉得这片小区有什么异常,迟疑地蹙了蹙眉。
“温予迟。”
温予迟心头一颤,开始有点坐立不安:“嗯?”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奢望你能够原谅我。”温帆朝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温予迟,像是自言自语。
温予迟艰难地回应:“原谅你什么…?”他垂下眼睫,声音很小,“我、我并没有怪你什么…”
温帆朝苦笑了一声,微微侧首:“怎么会没有?我没有让你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你当然是怪我的。我知道,因为你自小的经历,你很没有安全感。”
温予迟抿唇不语。此刻他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确实给父亲带来了麻烦,不曾想过父亲居然说了这样的话。其实,以温帆朝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他不希望儿子是同性恋也没什么稀奇的——即便他本人能够接受,社会也不会接受。即使温帆朝敢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行业上的人也不可能闲得住碎嘴,更不可能收敛住内心的刻薄。
“你在输液室里,遇到了找你麻烦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帆朝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温予迟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他紧张地气息有些不均匀:“我…我能处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完,温予迟犹疑了几秒,还是不敢询问温帆朝是怎么听闻这件事情的——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拿这件事去威胁温帆朝了?
“以后如果出现类似情况,我希望你能寻求我的帮助。”温帆朝淡淡地说,视线又回到方向盘上,双手有意无意地在上面摩挲。
“我知道,你想知道你母亲的情况,”他续道,“我在那边找了些关系,花了点钱,把她转到了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大夫。”
温予迟心头一紧:“她之前告诉我她出院了,怎么…?”
“她不想让你担心。”温帆朝说道,视线投向温予迟,眼眸里却没有了以往的凌厉,“她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报喜不报忧。”
“所以她并没有出院?”温予迟急切地追问。
“嗯。”温帆朝点点头,“但情况很稳定,你不必太过担心。我找的大夫说,恢复的希望很大。”
见温予迟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关切,温帆朝有道:“你要是想去看她,你可以去。我到时候把地址发给你。”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点点信息都没有透露给我,我甚至不知道…”
温帆朝的头低下去了些,让人看不清他眸子里是什么,“抱歉。我…”他说着,苦笑了一声,才继续把话说下去,“你应该清楚,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缺点是件非常丢面子的事,甚至比亏钱还丢脸。但你是我儿子,所以我可以不在乎。”
他顿了顿,续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个男人的事业是最重要的。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去爱过一个人。”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是不是很矫情?但确实是这样——我以为我给了别人最好的,殊不知,别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这就是我后来没有对你提起过要把公司给你的原因——我认为你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这个。”
静默片刻,他接着说:“你有好奇过,你为什么叫温予迟么?”
温予迟从未听温帆朝这么说过话,一时间还在慢慢地回味自己是否准确地理解了他方才的意思,此刻被这么一问弄得有些恍惚,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因为你比你予北生的迟些,便敲定了迟字。你母亲原本不想用予这个字放在迟字前面,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
温予迟蹙眉:“是因为哥哥用了这个字?”
温帆朝摇了摇头,徐徐道:“恰恰相反。其实温予北并不是他的原名。是因为我们给了你予字,我才让他去改了名字。”
“予字意为给予,我想给予迟来的更多。因为我亏欠更多,也偏心更多。”
“偏心更多?”温予迟本能地接道。他心中确实对这件事有许多疑问,以前却从来不曾问出口过。
“你哥从高中开始,目标就很明确——他一心想继承我的公司,所以他做的事、走的路都是在为了这而铺垫。而你,从小却总是有你自己的想法,每次还都喜欢一意孤行,想做什么事你都会想着法子去做,没人拦得住你。”
他顿了顿,侧首注视着温予迟,缓缓开口,语气沉和:“小迟。你,很精彩。”
还从来没人用精彩这个词形容过自己,温予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父亲的这样一句话,便只是愣愣地望着温帆朝,等着他的解释。
车内安静须臾,温帆朝朝着副驾驶位倾身些许,声音不重,却很认真:“小迟,我对你亏欠很多。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够把我当父亲。”
温予迟抬起头去看温帆朝的眼睛。那双瞳孔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竟是明显的苍老和疲惫。
上次和温帆朝距离这么近的时候,或许已经是十年之前了。
这十几年来,当孩子的,和当父亲的,都在等着对方的一句道歉。
本以为谁都不会等到,却不曾想过,居然终究是当父亲的先退了一步。
他平时应该很累吧。温予迟的思绪很乱,他望着温帆朝眼角的皱纹,鬼使神差地想。
片刻后,温帆朝才徐徐坐直,垂着眼,不知是什么情绪。温予迟小心地用余光察觉到温帆朝的眼里似乎隐隐有些失落。
父亲是在等待自己的答复吗?对于一个心气高傲的人而言,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做出倾身于别人的举动?而方才温帆朝那个倾身的动作,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并非深思熟虑。
父亲这是——在妥协。
温予迟心底里的愧疚被一层层地揭开,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温帆朝今天如此反常。
“我能问问,为什么…为什么…”说到一半,他发现这话问不出口——是什么让你接受我的性取向?
温帆朝并不意外,只是慢慢回答:“你在输液室撞见的那个男人,的确拿着他手机里拍的照来要挟我签订和他公司的合同。但是在我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揍了他一拳。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受到不该受到的伤害。我也听说了你上一个接手的案子。你那个…晏队,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他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之前是我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