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81)
才刚压下拥抱池念、亲吻他的冲动,抄在冲锋衣兜里的手被隔着布料戳了戳。
奚山侧过头,池念目不斜视,抿着唇,用几乎淹没在机场嘈杂的音量说:“我真不知道她要来……”
“行啦。”奚山安慰似的,手肘一碰池念的胳膊。
“回头跟你说吧。”池念闷闷不乐。
他动作不能太大了,只得用胳膊肘碰一碰池念,让人放宽心。
对奚山而言,见到丁俪,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两个人的关系才刚刚确定,没有迎来稳定过渡期,他就被迫将一个不怎么整齐的自己暴露在丁俪面前,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省去了彼此装腔作势的程序。
重庆冬日,夜晚漫长又湿润。
黑色丰田大约不是丁俪坐惯的车型,她在后排四下扫了一眼,拿起宜家鲨鱼垫在腰后,勉强维持住了脸色。这副表情与肢体语言,奚山从后视镜看了个大概,他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这会儿全没了。
丁俪来者不善,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儿子这段“恋情”的不满意,恐怕对自己也没什么好评价。
池念在副驾驶也感受到车内几乎冷凝的气氛,他干笑两声,不顾被安全带捆着,抓住座椅往后探身:“妈,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我减肥呢,宝宝。”丁俪笑得温柔而大方。
池念像模像样地说:“太遗憾了……那我们先送你去酒店,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先和奚哥搓一顿烧烤的。”
丁俪表情纹丝不动地改口:“不过来都来了,客随主便吧。”
她和奚山居然有差不多的口头禅,说得无比顺畅。奚山一边开车,一边勉力压住唇角的笑——那句话让丁俪从高贵、雍容的壳子里挣脱出一点个性,比先前不带温度的问好更让他亲切。
穿过夜色,错落楼房编织出星星点点的光,宛如某部文艺片的片段。
丁俪定的酒店在南岸,离南坪商业区不远,高层房间能看见整个渝中和长江江景。池念帮她拿东西上楼,奚山就在酒店大堂等。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对着酒店光可鉴人的墙壁照了一下,自己脸色正常,随手捋了一把前额的头发。
一路上,丁俪并没有说太多话,在后排坐得笔直,偶尔抓着手机发了什么消息。当着母亲,池念不好和奚山聊天,哈欠一个接一个,最后干脆歪在副驾驶睡过去了。
可就算这样,奚山也能看得出,池念和丁俪感情应该很好。
丁俪“不计前嫌”地亲自来了重庆,见到儿子的所谓男朋友也不立刻撂脸子,还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的夜宵邀请——虽然她的表情看上去像守在校门口抓早恋的监督员。
奚山自小就处不来太过亲密的关系,他在父母之间,不像个被宠大的孩子,反而像旁观者,自行领会“爱”的含义。
过去二十多年,奚山与父母的裂痕一点一点地被他亲手越撕越深,时至今日,哪怕表面过得去,要完全修复也并非三日之功。他没想过积极地改变什么,平常也不太在意。只是看见池念和丁俪,才想,“原来感情好的母子是这样的”。
感情好的母子,闹了能流眼泪的矛盾,冷战半年,谁也不理谁,可他们的矛盾仿佛海面的一层泡沫,风一吹,便小了一大圈。
等到哪天,彼此放下心防好声好气地谈一谈,很快又能装作无事发生。
这种“无事发生”,奚山没体会过,他只有因为一点芝麻蒜皮被计较到现在的人生。不对比时觉得无所谓,这会儿看见了……
有点儿失落,还有点儿心里不平衡的委屈。
奚山没时间咂摸突如其来的惆怅,池念很快和丁俪下楼来。电梯门打开,丁俪依然强势地走在前面,脸色却有了几分缓和。
“久等了,你们说的那家烧烤在哪儿?”
丁女士要赴烧烤宴,换了套不那么正式的穿着,外套也从挺括大衣变成了鹅牌羽绒服,戴了顶毛线帽,配着那张和池念相似、又因为保养得宜而不显皱纹的脸,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小了十岁都不止。
在楼上,她和池念不知经历了什么交流,这次坐进车里,丁俪一改方才的礼貌疏离,主动打开了话匣子:“我上次来重庆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呢。”
池念默不作声,奚山眼神一闪反应过是在和他说,接话道:“阿姨以前来做什么?”
“来玩儿。”丁俪整理着羽绒服的袖口,语气轻松,“老池这个人不喜欢出国,当时宝宝高考完,和朋友到日本去了,我被生意闹得心累也想休息,就拉着他挑个地方。老池在北方呆腻了,于是说我们来南方走一圈——路过重庆三天。”
“听小池说过,您和叔叔很厉害。”
奚山这个赞美不太高明,但丁俪听得心花怒发:“他对你说过我们吗?都说什么了?”
察觉到奚山迟疑,池念立刻张口就来:“说你漂亮,行了吧!”
“去你的。”丁俪笑得更深,言语间打趣倒很没有长辈的严肃样,“你说我漂亮都多少年了,我要听小奚讲。”
其实池念提的时候都是抱怨,奚山听见这句,也知道骑虎难下了。他正预备随口编一些好听的糊弄过去,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白小宛。
如果说天下母亲总会爱自己的孩子,他为什么从不觉得白小宛爱自己?可要斩钉截铁地否定,认为她没有半点亲情维系,当年白小宛又出于何种缘由一定要维持和奚东阳的婚姻关系,乃至于两人最终完全谈崩?
奚山不觉得她对奚东阳的爱情能够伟大到支撑一顶经年绿帽,若说面子作祟,离婚后这些年,谁又不是照样做该做的事,无论一帆风顺或是历经坎坷。
那当年……是为了他吗?
纵然他根本不领情?
父母扭曲的爱情让奚山的价值观从“厮守终生”变为“谁离了谁不能过”,乃至于收敛一腔心动,不久前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了一点儿。
池念有什么特别?说到底,不过对他真诚,对他执着,对他有纯粹的爱恋。
这些是奚山渴望的爱。
现在,奚山平稳地开着车,心里却凭空被搅翻了长江水。
他自省过,当时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只考虑内心焦躁急需释放而没换位思考替白小宛着想。于是这些年,他尝试着缓解自己与母亲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年前回德令哈,都没有放弃过。
他不会说话,不会处事,面对越亲近的人就越惶恐。
白小宛对他的示好全盘接受了,也会关照他的生活,从羽绒被,到逢年过节的问候。但他们始终不像母子。
奚山从前猜不透白小宛想什么,现在突然不想去猜了。
也许他们都学会了各退一步,奚山不再提那段婚姻,把该给的都给她。而白小宛,她也不再沉浸其中,不再“为了奚山好”而选择平静地接受儿子的选择。
亲情和爱情不同,不存在一对一的忠贞不渝。那么他和白小宛这样收场,不亲密也并不非常疏远……姑且叫做“求仁得仁”吧?
奚山哑然失笑。
丁俪还好奇地催:“小奚,他都说我什么了呀?”
“有些时候,”奚山再开口,“他说您对他很好。就算好像什么都不可挽回,您也依然是他的妈妈,不对吗?”
这话让丁俪表情微微一怔,眼睛眨了眨。
副驾驶的池念戴着耳机装聋作哑,扭头看急速后退的街景,嘴角却慢慢地上扬。
他不是丁俪,只知道表面语无伦次的“劝解”。听懂了奚山的暗示,有一块石头,正在从奚山心底悄无声息地消失。奚山终于跟那个冲动、刻薄、偏激又非黑即白的自己和解了。
第64章 在烟火中
沙坪坝,三峡广场。
晚上十点依然喧杂,夜幕挡不住愈发旺盛的人间烟火。
越朝热闹边缘走,巷子越窄,反而越有市井江湖的味道。宵夜摊大都卖的烧烤,有的挤在逼仄的铺面里,电炉放在门口,一大股混杂着孜然和辣椒味儿的烟飞上高楼;有的直接摆在路边的拐角处,几张折叠小桌铺开,摩肩接踵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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