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23)
像他的妈妈,那些日子总是一个劲地在家里骂人。这几年好多了,她心平气和,甚至开始主动地和友人外出游玩,试图走出失败婚姻。
安慰往往只会有反效果。
所以奚山不会展露出自己的同情,只掐灭了烟,对池念说:“恭喜。”
“恭喜吗?”池念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握成拳,“那就从今天起吧,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新的人生,这四个字说出来轻飘飘,背后又有什么挣扎呢?不过能说出来就是好的,年轻也很好,有犯错和醒悟的机会。
奚山撑着脸,意味不明地和池念碰了碰拳头。
夜风里,河堤上散步的行人开始变少。
奚山坐得腿有点麻,但仙女棒还剩下三四根。他和池念之间隔了一堵墙,透明的,但始终存在,避开两人都不肯提的一些话。
池念自揭伤疤,要好好地痊愈仿佛就此打开一个交流的缺口。他吐苦水一般地对奚山说了许多事,比如父母对他真的太严格了,小时候能一口气报八个兴趣班——其中甚至包括飞行棋——比如邻居有个16岁读北大电子系的玩伴,这件事至今都是挥之不去的青春期阴影,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考上清北。
感情问题池念不提,奚山自不必去问。他的话不多,大部分顺着池念,说到兴起时也交换一点无足轻重的个人经历。
话题在池念快上大学时戛然而止,奚山算了算,想他可能回忆起了那段不算太快乐的感情,不愿分享过多。
奚山主动地沉默了,拿着烟再次点燃要凑到唇边时,池念说你别抽了。
“最后一根。”奚山抖了抖烟盒给他看。
池念笑了会儿,抬起头望向巴音河水:“说真的,以前老听说德令哈这个地名,但一直没什么印象,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耳熟。”
“为什么?”
“下午去看纪念馆,看见了那首诗。”
说完,池念有点不好意思,夺过剩下的仙女棒让奚山交出打火机一口气全部点燃。绚烂的金色花朵簇拥中,他安静地补充:“原来这首诗我一直都记得,看过也背过,但不知道是海子写的,也没查过由来。”
奚山自然而然地接口:“今夜我在德令哈。”
“对啊……”池念着迷一般,将金色的花举高,“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奚山淡笑着,接了下去。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的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绽放到最后一秒,闪烁片刻后,烟花熄灭。
空气中残留淡淡的硫磺味。
奚山听见池念的声音,与风的吟唱、水的流逝契合在一起时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分明在他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拥抱。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池念最后轻声说。
诗歌接龙就此中断,奚山抽着烟,视野中红色微光也即将消失。那四个字像堵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心跳加快,腿脚发麻,耳鸣充斥着脑海,然后失语了——是某种心虚作祟,也像逃避着什么。
于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这首诗结尾的四个字。
可烟花消失了,灯火暗淡,在漫天星光下,池念的睫毛在眼睑透出一小片羽毛般的阴影,眼里漏出的色彩比湖面的粼粼波光还要动人。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想你……
思绪打了个结,奚山如梦初醒地站起身:“我们回去吗?”
“走吧。”池念拍掉裤子的灰尘,三两步跨过河堤台阶,站在高处。
他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若无其事地跟上池念。
人生很漫长,也许他和池念到底只是相交于西北的苍穹之下,但这个夏夜,巴音河边的烟花奚山会永远记得。
第19章 途中
八百公里,放在池念熟悉的东部和华北已经足以穿越不同的气候带。所以在奚山把导航给他看时,池念第一反应不可思议。
“一天跑这么远吗?”他拿着奚山的手机,反复把地图放大又缩小,“怪不得走这么早啊,吃个早饭还在催。”
“你困得在数米粒,不催你,吃到一半睡着了怎么办?”
池念:“喂……”
奚山看着他笑,然后低头系安全带:“好啦,这时候出发,天黑前能到,晚上也可以安排休息,明早你不是赶飞机么?”
“那也……八点到就行了吧?”池念搜索着记忆里的曹家堡机场规模。
“七点半。”奚山警告他,“我怕你又买错。”
“我没有!”
奚山定定地凝视他,把池念看得开始心虚——会不会奚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他强装镇定,迎上奚山的目光,粗声粗气地虚张声势:“怎么?”
奚山拍了下他的头:“看你黑眼圈好重,昨晚三四点还玩手机不好好睡觉。”
池念猝不及防:“你怎么知道?”
“昨晚有一点点失眠。”奚山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条细长缝隙,打了个哈欠,“所以你半夜在被窝里看小黄书被我发现了。”
池念翻白眼:“我!没!看!小黄书!……我也不看!你那什么眼神啊!”
奚山暧昧地“哟”了声,似乎不信。
池念气得揉太阳穴,慢半拍地回忆起他刚才说的话,挠挠头发,干咳两声提议:“要不,你失眠了,就我来开车?”
奚山反问:“认识路么?”见他不答后又弹了下池念的鼻尖,力度很轻,更像在他眼前虚晃一枪,“这么想替我分担就等上高速,叫你换我,这不就行了?”
池念定定地望向他,想从奚山表情中找出一点逞强来反驳对方。但他不得不承认奚山是对的,他确实不认路,没信号时导航也慢半拍,万一走错了方向又南辕北辙……还是等奚山叫他比较好。
“行吧。”池念妥协,倒回了副驾驶,“睡了。”
奚山:“要眼罩吗?借你。”
往东开,早晨迎着太阳会很难熬。
池念经过这几天,与他相处起来也不忸怩了,说了句“谢谢”就接过往脑袋上套。耳畔,车载音响开始工作。
他隐约发现了,奚山喜欢的歌大部分是低声吟唱的民谣。路上,就着越野车些微晃动与和白噪音安眠效果差不多的鼓点,池念不多时就找回了早晨刚起床的困顿,头歪在车窗和座椅的缝隙,好像睡熟了。
但池念并未真正沉入梦境。
前天夜里他和奚山从巴音河边走回酒店,少有对话。池念沉浸在一起放烟花的氛围中,话很多的奚山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不怎么挑起话题,就像各走各的,一前一后,显得像闹了别扭。
池念试探着抛出一点感情话题,但奚山也不接,仿佛这个人永远与爱情无关。
对,或者说爱情与他无关。
池念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找到了他一直觉得奚山矛盾又违和气质的原因——奚山热心,开朗,温柔而体贴,再加上一副好皮相,年纪也正当时,看起来不像会为了生活苦苦奔波、省吃俭用的样子,也许家境也不错。
这样的年轻人大都今朝有酒今朝醉,浪费时间,享受生活。
可奚山身边别说女友了,甚至不和朋友聊天,不发动态,接的几个电话要么是快递要么是关系挺一般的亲戚……
好像他随时都能从世界上消失,抓不住。
这念头一经浮现,池念立刻没瞌睡了。他被眼罩遮着,奚山看不见他的表情变化,但他内心警铃大作,居然开始替奚山担忧。
不是在对我说“存在是有意义的”吗?
为什么自己会像一叶孤独的浮萍,无依无靠地四处飘零呢?
就很自相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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