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名(64)
简而言之,狗是拿来调教的,不需要尊重。
左正谊的确是叫不出来了,心灰意冷。
但两千五百万买不了他的真心,更买不了他的自尊。
他宁可饿死街头,也不愿意跪下当狗。
左正谊看了周建康一眼。
周建康也在看他。
说来奇怪,人和人建立感情要花几年,产生隔阂却只需一夜。
其实周建康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很温和的,目光饱含关切,但左正谊吃不消了,他没回答愿不愿意的问题,沉着脸,径直往楼下走。
这个脸色已经能说明一切。
周建康意识到了,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低声劝:“正谊,你别意气用事,还有什么不满意啊?你应该好好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
三楼的走廊很长,穿过一个个房间,下楼梯,到二楼。
这一路左正谊的眼睛像摄像机,走动着拍摄他所看见的一切,一扇扇闭紧的房门,墙壁挂画,瓷砖细纹,楼梯扶手上有岁月痕迹的刮蹭,台阶反光映出的他自己模糊的脸……
“事到如今我不跟你隐瞒,可能是郑茂挑拨吧,也可能是许总自己对你的作风有所不满,他觉得纵容你的脾气发展下去对WSND有害而无益,这才想利用续约挫挫你的锐气。我不赞同,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左正谊脚步不停,置若罔闻。
“虽然我站在你这边,但许总的命令我违抗不了。你别担心签四年会出事,这是他打压下属的手段,大老板难免有点傲慢。但是你想啊,天高皇帝远,他又不可能天天盯着你,咱们基地管事的人是我,我会为难你吗?你根本不用担心。咱们一起做做样子,把他糊弄过去就算了。你加了薪,以后一切照常。”
二楼训练室里,戴耳机打游戏的四个队友纷纷抬头望了过来。
他们连表情都很统一,茫然中带着忧虑。
傅勇和方子航给左正谊使眼色,试图用眼神和他交流一下,但左正谊的目光只分给他们一秒,“摄像机”持续推进,从二楼走向一楼。
周建康喋喋不休:“退一步说,离开WSND你要去哪儿?天下资本家一般黑。抛开管理层不说,队友能合适吗?正谊,不是我指责你,你的打法什么样你心里有数,一般人可真不好配合。万一你去了新战队磨合不好,就像去年金至秀在Lion时一样,跌进生涯低谷,你怎么办?”
一楼的地板瓷砖和二楼的颜色不一样,更浅更亮,反射了大片阳光,刺得左正谊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许宗平在哪儿?”他问。
“……”
周建康得不到回应微微一哽,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
左正谊继续往前走。
在去周建康办公室的路上,经过WSND的荣誉展览室。
展览室三面玻璃墙,里面奖杯无数,刻左正谊名字的不多,其中相对来说最具含金量的是上赛季他带队获得的神月冠军杯冠军。
当时WSND从小组赛开始,一路杀穿对手打进决赛,斩获冠军。
这是左正谊在WSND的第一个大赛冠军。
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大赛冠军。
奖杯镶钻镀金,光芒四射,落在左正谊眼底却是灰的。
一切都是灰的,包括墙边装饰环境的植物,和天花板上原本五颜六色的吊灯。它们忽然变得陌生极了,没有一丝温度。
左正谊经过展览室,走到周建康办公室门前,只礼节性敲了一下,推门而入。
许宗平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西装革履,长相普普通通,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领导的气势却越发沉淀了,浑身散发着一种要给他眼前的人当爹的气质。
虽然他还没开口,但可以预见,他要说的肯定是类似老子教训儿子的话。
左正谊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爹,一身反骨立刻被激活,不经许宗平允许,径自拉开他对面的椅子,直接坐下。
“……”许宗平微感不悦,目光越过左正谊看向他背后的人。
左正谊没回头,不知道周建康做了什么表情,他只盯着许宗平,说:“许总,两千五百万,四年,我不可能签。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我洗耳恭听。”
“为什么不签?嫌钱少还是嫌时间长?”许宗平明知故问。
左正谊想做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他的表情管理能力实在不行,没法在给人摆臭脸的同时笑出来,只好保持冰冷,不客气地说:“年薪太高了,我不配,您另请高明吧。”
“……”
许宗平噎了一下。
他作为大领导还没发火,左正谊先给他甩脸色,这让他怎么能忍?
“你爸爸没教过你,在长辈面前要有礼貌吗?!”许宗平敲了敲桌子,“你现在立马换个态度跟我道歉,我就当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否则——”
“否则什么?”左正谊站起来,打断他,“我已经决定不续约了——我不续约了,您能听懂吗?”
许宗平诧异的双眼里倒映出左正谊近乎嚣张的身影,他模仿许宗平的动作,也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一字一顿道:“我爸是死人,我从小就没教养。我就这样了,不是个东西。您呢?您和WSND好自为之吧。”
左正谊一脚踢开座椅,转身往外走。
身后传来周建康的呼唤和摔东西的声音,他没回头。迈出这一步,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门外是一片不可预知的未来,他要走向不知该归往何处的二十岁。
也许漂泊才是他的命运,他不应奢望有一个家。
算了,没有又能怎样?
他不在乎。
反正死不了。
左正谊咬紧牙关,面上带几分隐忍和痛恨。
不该哭的时候他才不会哭,否则杀了威风,叫他在人前直不起腰。
左正谊踏着一楼光辉明亮的地砖往二楼走,楼梯口附近,郑茂竟然在等他。
“End。”郑茂轻声叫,“你不续约了?”
左正谊脚步一顿,没应声。
郑茂可能是不相信他真的会离开WSND,口吻仍然有规劝意味。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最近的事跟我没关系。你以为我能有多大能量啊?许宗平不把你当回事,难道会把我当回事吗?”
可能是看左正谊在资本家那里碰壁,郑茂作为“前辈”忍不住要教他点人生道理,这其中也难排除微妙的得意和幸灾乐祸:看吧,你瞧不起我,但我的做法才对,你那种性格混不下去。
郑茂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受点委屈有什么大不了?跟许总服个软,也不影响你追求理想。做人应该学会见机行事,主动去适应环境,别傻了吧唧撞破南墙不回头。你才十九岁,弟弟,你不知道这个社会是怎么运转的。”
“算了,不说这些复杂的,就说你和我。”郑茂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真没想跟你作对,跟你作对对我有什么好处啊?现在我们站在一边,我想当冠军教练,你想当冠军中单,我们就应该好好合作,你说对不?”
“……”
郑茂身上散发出的圆滑和唯利是图气息扑了左正谊一脸,简直令他作呕。
原来曲意逢迎也能被美化成“大丈夫能屈能伸”,郑茂眼里的自己可真够高尚的。
左正谊也没多高尚,但无论如何,他不想跪下。
“你说得对。”他点了点头,认可郑茂的观点,紧接着又道,“但留着吧,别跟我说,下赛季去跟新中单说。”
左正谊不看郑茂是什么反应,抬脚上楼,回到二楼的训练室。
他才走上楼梯,队友们又齐刷刷看了过来。
左正谊今天厌倦了和人打交道,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但队友们的目光是真挚的关心和担忧,直看得他心酸眼热,差点当场掉泪。
“朋友们。”左正谊勉强挤出一个笑,故作洒脱地说,“我可能冬窗就要被卖了,最多再陪你们三个月。”
傅勇当场跳起来:“操,真的假的?”